【六朝云龙吟】(第三十八集)
第一章「王师所至,群奸束手。比至平朔殿,吕逆持火炬,据薪哀嚎。彼獠须发尽
脱,头冠委地,状如疯魔……」
内侍公鸭般的嗓音在凉风殿内回荡,「须臾火起,烈焰高炽,势所难止……
诸军发掘灰烬,得吕逆骸骨数枚,齿六、玉佩二、铜印、虎符、节杖各一…
…「
听着内侍的奏报,刘建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哼。
吕巨君走投无路,最后抱着符节印章,自焚而死,还一把火将整个平朔殿都
付之一炬,可谓是丧心病狂!天命在朕,这些乱臣贼子逆天而行,活该他葬身火
海,死无全尸。
「吕逆既亡,蹈火而死者百余。余者皆缴械投诚。拘于……拘于廊下。」那
内侍声音越说越小,最后没了声音。
刘建横了他一眼,心头禁不住一阵烦燥。自从上一名内侍被人碎颅而死,这
些内侍就像是吓破了胆,一个个畏手畏脚,面对自己招揽的几个客卿,连大气都
不敢喘一口——这帮没用的废物!
刘建摆了摆手,「下去罢。」
那内侍如蒙大赦,趴下来磕了个头,倒退着出了凉风殿。
一名武将装扮的剽悍丈夫大步进来,他腰间的佩刀按规矩留在殿外,衣带上
只剩下一个空挂钩。
「臣魏疾,拜见陛下!」
刘建容色稍霁。魏疾与那帮草莽之辈不同,他在江都国任中大夫,有官职在
身,而且勇力过人,是自己最得力的亲信。自己招揽的门客壮士,都由他掌控。
此前听到军中鼓声,刘建派内侍去询问,却被指为擅闯军机重地,当场击杀,
不得不派魏疾前去善后。在刘建看来,那个苍鹭无非是略知兵法而已,为人骄横
鄙陋,若是上阵杀敌,绝非魏疾的对手。只不过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才不得不容
忍一二。
「问了吗?」
「臣已问过。」魏疾气贯丹田,声震屋宇,「苍布衣称宫中叛军尽数归降,
他已然将降卒编伍,伺机进兵长秋宫!」
「大善!」刘建抚掌说道。苍鹭等人主动出击,与金蜜镝拚个你死我活,实
在是本天子之幸,最好他们两个能同归于尽,一个都别活。
刘建忧心尽去,笑道:「好好带你的兵!事平之后,朕即刻给你封侯!」
魏疾大喜过望,「谢陛下隆恩!」
魏疾谢恩退下,一名内侍过来,细声道:「启奏圣上。诏书已经拟好。」
刘建心情畅快,闻言精神更是一振,挺直腰背,一手摸了摸腰间。腰间的革
囊内装着一枚沉甸甸的玉玺,份量十足。传国玉玺本该由专门的掌玺太监保管,
但刘建怎么都放心不下,还是带在自己身上,贴身保管才觉得踏实。
内侍依次呈上诏书,不多时就铺了满地。前面三十余份是追究吕氏党羽的,
各种枭首、腰斩、暴尸、具五刑,乃至于族诛、夷三族……按照罪行轻重,不一
而足。每份诏书少则代表一条人命,多则牵连数十口、上百口。一道轻飘飘的诏
书,就意味着一个鼎盛家族灰飞烟灭。这种口含天宪,手握权柄,生杀予夺尽在
己心的滋味,让刘建心醉不已。
再往后,数十道诏书分别发往各诸侯封国,以及天下州郡,宣告新君顺天应
命,承天子之位。这些诏书文字大抵相同,内容也了无新意,但刘建照样看得起
劲,一字一句都不肯错过。
最后几份,是发往秦、唐、晋、宋以及昭南的国书。洛都的变故,自然瞒不
过诸国的使臣。这份国书就是宣告汉国局势已定,圣天子已然继位,周边诸国不
用再打什么主意,老实派使臣前来恭贺。
刘建逐一看过,神情愈发得意。等看完最后一道诏书,他忽然变了脸色,厉
声道:「大赦之诏呢?」
内侍咽了口吐沫,小心道:「逆贼尚未……」
「荒唐!」刘建勃然大怒,「哪里有新君登基不大赦天下的!朕继嗣大统,
德被四海,恩泽天下!天下万民都要感受到朕的恩德!至于那些逆贼,当然不在
大赦之列!难道还要朕教你们吗!」
内侍以头抢地,「奴才遵旨!这就叫侍诏拟定大赦诏书!」
刘建展示了一番圣天子的雷霆之怒,看到他惊惶的样子,感到十分满意,于
是收起怒色,用淡然的口气道:「去罢。」
等内侍离开,刘建绕着摊开的诏书走了一圈,这才立定脚步,吩咐道:「来
人!奉玺!」
两名内侍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解开革囊,躬身捧出玉玺。
「慢着些。当心……」
刘建不住指点,直到玉玺稳稳放在案上,才吁了口气。
自己苦心孤诣,如今终于大权在握,自然快意非常,然而无人分享,不免有
所缺憾。刘建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开口道:「成妃呢?」
内侍回道:「娘娘去了北宫。」
刘建心头一动,想起那位曾经权倾天下,自己也不得不厚着脸皮百般巴结的
吕太后。他眉头舒展,整张脸似乎都放出光来。
「传旨!备驾!朕——御驾亲临北宫!」
…………………………………………………………………………………
刘建准备亲临北宫的同时,一辆马车正从北宫驶出,奔往南宫玄武门。
「羽族多生活在南方森林深处,人迹难至的高山密林之间。直到武皇发兵远
征,设置合浦、珠崖二郡,才与世人略有接触。羽族男女皆纤体轻身,女子轻扬
婉举,尤有殊色……」
卢景光着膀子,伏在一张毡毯上。那名藏身于死士中的秃驴悍然自爆,同时
崩碎了手中的长刀。卢景虽然避开要害,但背后还是被十余块碎片刺中,鲜血淋
漓。此时义姁正一手拿着银刀,一手拿着银制的镊子,将嵌在他伤口中的碎片逐
一挑出。
伤口血肉模糊的样子,程宗扬看着都揪心,卢景却十分淡定,一边任由尖长
的银镊探进伤口,一边述说羽族的来历。
羽族与兽蛮人一样,也分为许多不同的族群。借助于与生俱来的飞翔能力,
羽族将人类难以攀援的深山作为自己的家园。甚至飞入波涛汹涌的大海深处,寻
找栖居地。南方连绵的群山成为天然的屏障,很长时间,羽族的存在都是一种传
说,直到武皇开边,人们才第一次与羽族世代生活的家园接壤。
能够飞翔的羽族带给人们极大的震撼,同样令人震撼的,还有羽族女子的美
貌。以美色着称的异族并不少,比如狐族女子,也是以美艳知名于世。但与性淫
的狐女不同,羽族女子堪称坚贞的典范,一旦动情,便至死不渝。
很快,羽族女子的美貌和痴情就引发了贪婪者的勃勃野心。受到商会重金资
助,以及官方私下纵容的捕奴队接踵而至,把羽族作为猎物,大肆捕捉。大量羽
族村落被摧毁,族人被屠杀、掳掠。幸存者只能迁往更险辟的深山,把连绵的群
山成为天然的屏障,也使得曾经温和好客的羽族变得封闭而排外……
程宗扬耳朵听着,心神却早已飞往盘江之南,湿热而遍布瘴气的蛮荒深处,
想起久无音讯的凝羽。想起她的美貌、坚贞、痴情,还有经历的不幸。自己从太
泉古阵带来的水晶手链还在身边,不知道何时才能给凝羽亲手带上……
「堂堂汉国太后,居然有羽族血脉,这事够稀奇的。」卢景声音响起,「我
猜吧,多半吕雉的生父极爱那名羽族女子,有意隐瞒下来,其他吕氏族人对此并
不知情,因此才会在吕父死后,把吕雉送入宫中。」
程宗扬抛开思绪,皱眉道:「既然吕雉是羽族,那吕冀和吕不疑呢?他们是
一母同胞,还是同父异母?」
「这个不好说。但你不用担心。」程宗扬一皱眉头,卢景就看出端倪,宽慰
道:「羽族与异族所生育的混血儿,子则随父,女则随母。即便吕冀的亲妈是羽
族,他也不会长出翅膀——就算他能长出翅膀,那胖子也飞不起来。」
想起吕冀的体形,程宗扬不禁失笑。想让那胖子飞上天,再加两对翅膀都不
够。但紧接着他又皱起眉头。这次突袭永安宫,可谓是波折横生,最终的结果虽
然差强人意,可程宗扬心下始终有些不踏实。
首先是吕雉的下落。按理说,有死丫头带着朱老头和曹季兴那两个满身白毛
的老妖精,吕雉长出翅膀也白搭,再怎么也飞不出他们的手掌心。但吕雉一刻没
有落网,这事儿就不算完。
然后是剑玉姬——这贱人虽然排在第二位,但她的举动比吕雉的下落更让自
己不安。这贱人主动附合自己刺杀吕雉的提议,没安好心是肯定的。蹊跷之处在
于,她在追杀吕雉方面似乎并不积极,而是热衷于玩弄一些不上台面的阴谋。吕
雉失踪,她们立即鸠占鹊巢,对外制造出太后尚在宫中的假像,却对吕雉的去向
不闻不问。假如吕雉落到自己手里,太后、皇后全在自己一方,帝位的正统彻底
被自己控制,那贱人还怎么跟自己斗?
对于剑玉姬的反常举动,程宗扬百思不得其解。卢景想了一会儿,「你这么
一说,我也有点奇怪。动手刺杀吕雉的有龙宸,有太平道,甚至还有晴州商会,
真正属于黑魔海的却没有几个。」
程宗扬与小紫中途折返,并没有亲眼目睹寝宫内的情形。卢景旁观了整个经
过,对此倒是门儿清。
程宗扬仔细问了一遍,眉头皱得愈发紧了。刺杀太后这么大的事,居然用了
一帮拼凑的人马。难道是人手不足?剑玉姬在汉国经营多年,不至于只有那点人
手。那么黑魔海的人都去哪儿了?
卢景咳了一声,却是义姁将银镊探入他背后最大的一处伤口,清理里面的异
物。随着银镊的拨动,伤口迸出一股鲜血。
程宗扬赶紧道:「五哥,你先歇一会儿。」
卢景虽然谈笑自若,受的伤可一点都不轻。单单那秃驴的自爆,就导致他经
脉受创,再加上迸飞的碎刀片,遍布背脊的伤口,程宗扬看着都觉得心悸,假如
换成自己,只怕早就被打成筛子了。
「大孚灵鹫寺这帮贼秃,简直是丧心病狂!」自己一没招他们二没惹他们,
一帮贼秃偏偏跳出来添乱,想想都恨得慌。
卢景倒是看得开,「贼秃贼秃,不贼不秃,不秃不贼。」
程宗扬道:「我在洛都混了这么久,连一座佛寺都没见过,他们从哪儿冒出
来的?」
「何止洛都,」卢景道:「整个汉国也没几座寺庙。」
「那他们还瞎折腾个什么劲呢?」
卢景呲牙一笑,「就是因为没有,他们才得玩命地折腾。」
程宗扬似乎明白了一些,「他们给吕氏卖命,是为了进入汉国?」
「难说。」卢景道:「汉国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道门诸宗还好一些,多少
有些信徒。佛门诸寺也下过不少工夫,可多年来一直无门可入,据说对汉国垂涎
已久。如今能和吕氏牵上线,也不知道背后费了多少力气。」
程宗扬讶道:「什么声音?」
随着卢景说话,一个轻微的「嘶嘶」声时断时续,仿佛有人在车内窥视。
义姁用银镊探入卢景背后一处伤口,挟住里面破碎的刀片,轻轻一拨,「嘶
嘶」声随之响起。
义姁冷着脸道:「伤口太深,刺破了肺叶。」
「干!」程宗扬大骂一声。他知道卢五哥伤势不轻,却没想到会伤及肺脏。
那块碎片射入太深,义姁试了几次都没能挟出,卢景不耐烦起来,双肩微微
一张,背后肌肉绷紧,然后一弹,一枚寸许大小的碎片被肌肉硬生生挤出,带着
污血跳了出来。
义姁为了求生,不得不低头,原本就心不甘情不愿,对程宗扬和卢景等人也
没有什么好脸色。看到这一幕,不禁悚然动容,手里拿着银镊,僵在半空。直到
碎片掉在毡毯上,她才如梦初醒,连忙夹起一团药棉,按住伤口。
卢景道:「我觉着吧,你八成是被骗了。」
程宗扬怔了一下,「啊?」
「你想啊,吕雉纠集的那帮人马,明摆着是用来对付殇侯的——她怎么知道
殇侯会出现?」
「石敬瑭。他装作通风报信,引诱吕雉设下圈套。」
「没错。那石敬瑭是为谁通风报信的?」
「当然是朱老头……咦?」
程宗扬反应过来,如果石敬瑭接到殇侯的指令,向吕雉通风报信,那么朱老
头的出现绝不是偶然。不管自己今晚会不会到北宫,老东西也必定会来。而吕雉
一直在等的,也不是黑魔海或者长秋宫派来的刺客,正是朱老头。这也解释了为
什么吕雉为什么在紧要关头,派出自己最信任的心腹暗中把吕冀送走,显然面对
凶名在外的鸩羽殇侯,她也没有十足的胜算,因此不愿让弟弟卷入可能的危险之
中。
那朱老头为什么要入北宫呢?与吕雉了结当年的恩怨?老东西未必有那份闲
心。毕竟当年的凶手早就死光光了,剩下几个不沾边的晚辈,朱老头真不一定放
在眼里。自己倒是一开始就问过死丫头,她和朱老头入宫干嘛呢?结果被死丫头
把话岔开了。
卢景说自己被骗了,其实是指死丫头没有说实话。她非要去追吕雉,很可能
有事瞒着自己——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她不愿意说就不说,有什么大不了的?
「骗了就骗了,只要她高兴,我就意。」
卢景奇道:「你就不奇怪她为什么瞒你?」
「管那么多呢,反正死丫头又不会害我。」程宗扬同情地说道:「连女人的
心思你都想弄明白,卢五哥,怪不得你没有女朋友呢。」
卢景翻了个白眼,「我是想着会不会跟岳帅有关。」
「哪儿那么多跟岳鸟……帅有关的呢?再说了,真要有关系,迟早也会跟你
说明白。得了,你这肺都扎破了,还说这么多。」
车身忽然一顿,外面传来蹄铁在冰雪上打滑的磨擦声。正在给卢景缝合伤口
的义姁手指一个不稳,险些将银针刺到伤口内。
在前面驾车的赵充国勒住马匹,压低声音道:「老五,老程,外边风头有点
不对。」
程宗扬将车帘掀开一线,只见南宫的玄武门大门紧闭,原本驻守此地的隶徒
踪影全无,门楼上空无一人。
一股危险的感觉爬上心头,程宗扬立刻道:「转道!去西邸!」
…………………………………………………………………………………
襄邑侯府与襄城君府临街相望,飞檐斗角,气势磅礴,然而此时,富丽堂皇
的侯府内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
天色未亮,来自南北二宫的五名新晋中常侍便领着千余隶徒,将两府团团围
住。两名头戴貂禅冠的中常侍分别取出诏书,宣读了天子谕旨和太后的懿旨。宣
布革去吕冀大司马之职,改封襄邑侯为景都乡侯。取消孙寿的襄城君封号,责令
其即刻入宫。
董宣一手扯着缰绳,神情冷峻。平朔殿大火刚一升起,他就接到长秋宫送来
的秘信,称太后深明大义,已经同意移居长信宫,但吕冀趁乱逃脱。霍大将军与
金车骑担心吕冀继续作乱,更担心江都王太子刘建抓获吕冀,抢走平定吕氏之乱
的功劳。因此命他立即带领所属隶徒,包围襄邑侯府,务必捉拿吕冀。
接到秘信,董宣不禁心下狐疑,玄武门是通连南北二宫的门户,关系重大,
命令自己带领部属去捉吕冀,怎么看都像是调虎离山的伎俩。正当他准备亲自面
见皇后,弄清原委之际,却有数名中常侍接连叩关而出,与北宫来的内侍会合一
处,董宣拦下询问,果不其然,都是往襄邑侯府去的。
董宣知道这一晚宫中使臣四出,大肆诛杀吕氏乱党,再耽误下去,只怕真如
秘信所言,连吕冀也落到刘建手中。一旦刘建以天子的名义诛杀吕冀,平定吕氏
之乱,就彻底占据了大义的名份。董宣不敢再迟疑,只能一边派人往长秋宫求见
皇后,一边紧追着几名中常侍,免得他们抢走功劳。
秘信中特别提醒,吕冀在府内暗中豢养了数百死士,让董宣不能大意。董宣
权衡之后,带了一半部属前往襄邑侯府,另外一半近千名隶徒暂时交给副手,严
令他死守玄武门。董宣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刚走,副手就接到金蜜镝和霍子孟联
名签发的调令,命他赴平朔殿救火,同时看押投降的左武第二军。
众人抵达时,两府已经乱成一团。城中兵戈四起,男女主人却都不见踪影,
加上各处吕氏府邸频频传来噩耗,有些奸猾之徒就起了歪心思,结果没等董宣等
人登门,府中自己就先大杀了一通。
中常侍念完诏书,府中又是一阵混乱,但紧闭的大门始终没有开启。董宣皱
起眉头,正要派人破门,却被一名中常侍拦住。
「董司隶稍安勿燥。」那名中常侍笑眯眯地说道:「咱家来时,圣上专门交
待过,逆贼吕冀犯上作乱,罪在不赦,但到底是太后胞弟,群臣之首的大司马,
多少要给他留几分体面,允其自尽。」
董宣虎目微微眯起,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另一名中常侍察颜观色,开口说道:「这么耽误着也不是个事。不如先收系
襄城君,押往宫中。」
「好主意。」又一名中常侍接口道:「孙氏倚仗吕逆的权势,作恶多端,天
子早就吩咐过,犯妇孙寿务必要抓活的,好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正是,正是。孙逆妖妆异服,伤风败俗,早就该杀了。」
几名太监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董宣心烦不已。他一声令下,属下的隶徒搬来
撞木,片刻间便撞开大门。
「看来他们真是要来抓你呢。」卓云君立在楼上,望着潮水般涌入府中的隶
徒说道。
孙寿脸色苍白,那些身穿皂衣的隶徒尚能保持克制,随行而来的一众门客家
奴却是肆无忌惮。襄城君府中的家人奴仆全部被驱赶到户外,稍有不从,立即白
刃相加。不多时,府中便哭声四起,夹杂着被杀者的惨叫和讨饶声,宛如末世。
卓云君穿着一袭杏黄色的道服,长发随意挽成一个道髻,此时凭栏而立,宛
若临风仙子,不染凡尘。
惊理与胡情交手时受了些伤,正盘膝趺坐,运功疗伤。她旁边放着一只半人
高的酒瓮,瓮口盖着一张黄纸。
吕冀靠在墙边,他手脚都被绳索捆住,嘴里塞着一团破布,扭曲的肥脸上满
是惊惧和愤怒。
中行说趴在地板上,他背心被胡情拍过一掌,伤势极重,此时仍昏迷不醒。
楼内最后一人,却是洛帮的大当家何漪莲。
「卓教御。」她开口道:「秦夫人命我来此接应诸位。事不宜迟,还请尽早
启程。」
卓云君退开一步,垂手道:「请姊姊吩咐。」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姿态,何漪莲还是禁不住生出一丝荒唐感。堂堂
太乙真宗教御,在自己面前却如同小婢,执礼恭谨。若是传扬出去,不知道会惊
掉多少人的下巴。
惊理忽然睁开眼睛,「来了!」
在重兵包围之下,一直没有动静的襄邑侯府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紧闭的
大门猛然洞开,几辆马车疾驰出来。
那些马车厢板都包着厚厚的犀皮,连车前的驭马都披着重甲,坚固程度更甚
于武刚车。几名死士攀在车外,有的弯弓劲射,有的挥舞长戈,将拦路的隶徒和
家奴挑开。
那些四马拖动的重车奔驰时声势惊人,在长街上横冲直撞,无人能挡。最后
董宣亲自出手,挥刀斫碎包铁的车轮,才留下两辆,但还是有一辆硬生生闯过屏
障,往上津门驰去。
两辆大车上载的都是珠宝和吕冀的姬妾,十余名死士被隶徒团团围住,血战
不退,最终尽数战死,隶徒也死伤数十人,更倒霉的是几名中常侍离大门太近,
马车冲出时躲闪不及,当场就死了三个,另外两人也被马蹄践踏,多处骨折。
看着自己的姬妾死伤狼藉,几名幸存的红粉娇娃被人戴上枷锁,哭哭啼啼在
雪地上跪成一排,吕冀先是额头青筋暴跳,然后脸色由红转青,最后无力地靠在
墙壁上,面如死灰。
卓云君盯着最后那辆大车逃逸的方向,然后足尖一点,踏上栏杆,宛如御风
而行般追了过去。
…………………………………………………………………………………
「乡野草民,拜见车骑将军。」苍鹭躬身俯首,郑重其事地向金蜜镝大礼参
拜。
金蜜镝双手抚膝,神情不怒自威。在他身后,长秋宫所有卫士倾巢而出,在
宫门前严阵以待。吕巨君自焚不久,他就接到密报,称刘建招降了所有叛军,准
备进攻长秋宫。刘建一方本来就人数众多,加上降卒,更是如虎添翼,任谁也不
敢掉以轻心。
苍鹭果然来了,却没有料想中的大军,而是带了寥寥几名护卫,仿佛毫无戒
备一样过来拜见,举止恭敬,不失礼数。
金蜜镝沉声道:「足下此来,所为何事?」
苍鹭站起身,「太后懿旨,召金车骑赴永安宫,草民奉令,送将军上路。」
霍去病闻言大怒,这厮貌似恭敬,话里话外却是恶意满满,真当金蜜镝这些
重臣是好惹的?
「你算老几!」霍去病喝斥道:「滚开!」
金蜜镝抬手止住他,「待霍大将军入宫,我等一道拜见太后。」
后面的吴三桂和刘诏等人暗暗松了口气,金蜜镝是忠臣,但一点都不傻。眼
下永安宫的情形无人知晓,不过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不是善地。连吕太后都已经
认输,不得不抛出吕冀抵罪,其间的险恶可想而知。
没能把金蜜镝诓去北宫,苍鹭脸上没有丝毫异状,不动声色地说道:「幸赖
将军指挥,宫中叛乱已然平定。自卫尉吕淑以下,吕忠、吕让、吕戟诸逆皆已授
首,射声校尉吕贼巨君自焚而死,从逆之辈尽皆缴械降服。金车骑是军中宿将,
这些降卒都出自军中,草民不敢擅专,还请将军处置。」
第二章
投降的乱军在刘建军的押解下,分成两列,鱼贯而入。这些残兵败卒一个个
垂头丧气,心怀忐忑,神情间难掩仓惶。
投降的吕氏乱军有一千六百余人,包括射声军和卫尉军的残兵,以及左武第
二军一千余人,其中一半都带着伤。
也不知道是刘建军获胜之后过于轻率,还是看管者对这些失去首脑的俘虏太
过放心,这一千余名俘虏只是缴械,锁链脚镣一概皆无,连手都没有捆,就那么
空着手被押解到长秋宫前。
霍去病对自己的胆量颇为自负,可陡然见到一千多壮汉涌过来,也不由得挺
直身体,一手下意识地按住佩剑,直到看清他们手无寸铁,才暗暗松了口气。
他并不怕刘建翻脸。玄武、白虎两门都在自己一方手中,刘建敢动手,正好
给了自己反击的口实。刘建击败吕氏,看似风光无限,其实毫无根基,就以他所
倚仗的大军而言,只要自家族兄一出面,保证一半人会当场倒戈。
要不要先发制人呢?霍去病手指轻叩着瑶光剑,心下默默盘算。
金蜜镝一手握拳,在膝上摩挲了片刻。谋逆属于第一等的大罪,这些军士作
为从犯,按例应当一律斩首。可他久历军伍,知道这些军士哪里有什么谋逆的心
思?无非是身为军卒,听从主将的吩咐,奉命行事而已。如今胜负已分,作乱的
首恶葬身火海,这些军士随即缴械,毫无反叛之意,就像现在,明知前路未卜,
也绝无异动。
金蜜镝目光从一众降卒脸上扫过,不由握起拳头,按在唇上低低咳嗽几声。
这些都是汉军精锐,堂堂大好男儿,就这么白白处死,于心何忍?
苍鹭也不催促,只神色从容地立在一旁,显示出过人的耐心。
足足用了半个时辰,被俘的军士才被尽数带到,在长秋宫前整齐排成一个方
阵。接着几名将领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经过连日来的厮杀,乱军中的将领几
乎死伤殆尽,剩余的自知难逃一死,大都在吕巨君自焚时选择同归于尽。此时幸
存下来的多是些普通士卒,军官寥寥无几。
最前面是一名头戴金冠的英俊少年,被军士押上来时,他还有些不服气,让
人在膝弯踹了一脚才跪下来,嘴里还在抱怨,「绑得太紧了!」
「小将军虎狼之姿,」苍鹭两眼望着空处,口中轻飘飘说道:「缚虎安得不
紧?」
吕奉先对他一百二十个不服,昂着脖子叫道:「要不是你使诈,你根本打不
过我!」
苍鹭望着天际低垂的彤云道:「小将军年纪轻轻便勇冠三军,一柄方天画戟
所向无敌,堪称天下无双,自然不把我等这般庸人放在眼里……」他回头瞟了霍
去病一眼,「只可惜有勇无谋。」
「好了,好了,我投降了。」吕奉先叫道:「先把我解开!」
被押解来的降卒太多,吴三桂与刘诏等人也赶来压阵,听到这话不由面面相
觑。这小家伙的身手他们也领教过,说句天纵其才也不为过,可这脑子咋长的?
他以为这是什么?过家家呢?
霍去病忍不住笑了起来。
吕奉先恼道:「你笑个屁啊!」
「好好好,我不笑了。」霍少病扬声道:「来人啊,给吕少爷解开。」
吴三桂跨前一步,「霍少,这不合适吧?」
中常侍唐衡也低声提醒道:「少将军,缚虎容易纵虎难。」
「你们不是吧?」霍去病奇道:「难道还真把吕家斩尽杀绝?」
苍鹭道:「少将军以为呢?」
「滚!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霍去病一声虎吼,斥退那个不长眼的草民。随即收起怒色,向金蜜镝拱手说
道:「金车骑,吕冀等逆贼虽然作乱,但吕氏传承数百年,忠臣贤士累世不绝,
岂能一概杀之?何况吕氏世称后族,牵连极广,单是吕奉先这小子,他姊姊是代
王妃,姑母是燕王后,姑祖母是河间王太后,嫡祖母是阳阿公主……」
霍去病说着有意停顿了一下,外人可能不了解,但金蜜镝想必知道这位阳阿
公主——传闻长秋宫那位皇后就出自阳阿公主门下!霍去病还知道,这传闻不但
是真的,而且长秋宫那位皇后对阳阿公主颇为感激,每逢年节寿诞均有致礼。想
杀吕奉先?你先问问皇后答不答应!
方才那刁民语带挑拨,还想挑起自己对吕奉先的嫉妒,他懂个屁!自己的霍
家同样与阳阿公主关系极深,自己与吕奉先光屁股的时候就在一起玩耍,打小没
少欺负他。要不是自己被族兄一脚踢去了皇图天策府,吕奉先这小子现在还在自
己屁股后面当小尾巴呢。
大汉立国以来,帝室与吕氏就累世联姻,彼此的关系盘根错节,别说外人,
就是刘氏与吕氏自家,不查玉牒宗谱也理不清楚。数百年下来,各种亲上加亲,
两家血缘早已经千丝万缕地交织在一起,可以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像吕奉先这种
的,本身与一堆诸侯结亲,又是阳阿公主嫡孙。长秋宫看在阳阿公主的面子上,
怎么也得留他一条性命。而太后吕雉因为赵飞燕的缘故,对阳阿公主私下多有不
满,但吕奉先又姓吕,正经的吕氏族人,极得吕雉喜爱。跟自己呢,又是光屁股
玩到大的交情。
相比之下,刘建一个远支宗室,别看他是江都王太子,姓的是刘,可比起吕
奉先来,两人在刘、吕、赵、霍诸家眼里,真不一定谁亲谁疏。
金蜜镝开口道:「吕奉先,你为何谋逆?」
「我才没有谋逆!」吕奉先梗着脖子道:「是刘建谋逆!我奉命平叛!」
霍去病放声大笑,「这事儿闹的……哈哈……怎么说呢?」
随行的一名内侍指着吕奉先的鼻子,厉声喝道:「放肆!」
「你也滚!」霍去病一脚把他踹翻。
那内侍趴在地上,气得直哆嗦,「你!你!你要造反吗?」
霍去病握住剑柄,然后一道寒光从鞘中脱出,只轻轻一挥,就将那内侍的脑
袋斩了下来。
场中万籁俱寂。众目睽睽之下,「天子」派来的内侍横尸当场。霍去病提剑
微微一甩,几滴血珠从如水的剑锋上滑落,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入鞘中。
一行鲜血溅在苍鹭衣角上,他仿佛没看到同伴身首异处,神情丝毫不变,只
盯着那柄瑶光剑,眼也不眨地说道:「既然说了由金车骑处置,是杀是放,将军
一言可决。」
霍去病道:「你不用拿话来套我们。他们的生死你作不了主,金车骑也作不
了主,如今能作主的只有一位:长秋宫,赵皇后!」
徐璜一直没有开口,这会儿才隐约品出点滋味。霍去病力保吕奉先,一方面
是两人的交情,另一方面则是溯本正源——站在皇后的立场上,攻打长秋宫是谋
逆,可攻打刘建算什么谋逆?要不是眼下大伙儿暂时还没有撕破脸,霍去病就差
明着说刘建也是谋逆的乱党了。
徐璜心头一阵激动。程大行去了北宫,一直没有传回消息。好不容易得知永
安宫大局已定,传诏的却跑到刘建军中——显然在北宫的争夺中,刘建一方占了
上风。
刘建接连拿到玉玺、虎符,又抢先控制住永安宫的太后,眼看着这个野心勃
勃的宗室大功告成,风头一时无两,徐璜几乎都已经绝望了,可没想到一直没有
明白表态的霍少会突然站出来,当众跟刘建顶上。
短短一会儿工夫,徐璜忽惊忽喜,心情大起大落,忽而跌入谷底,忽而绝处
逢生,真有种头晕眼花的感觉。直到此时,他才捋清霍去病态度转变的关键:太
后吕雉!
霍子孟虽然在程大行的劝说下,遣羽林天军入宫,但态度一直模棱两可。直
到确定太后失势,霍去病才毫不犹豫地亮明态度:站在长秋宫一方,跟刘建对着
干!霍氏可以接受长秋宫,甚至可以接受吕氏,但绝不能是刘建!
霍子孟深受太后信重,天子秉政之后,吕冀虽然跳出来与他争权,但太后吕
雉余恩尚在,霍子孟纵然偏向长秋宫和定陶王,也不愿与太后针锋相对。如今吕
氏失势,霍子孟也不需要再顾忌什么。
想明白这一层关节,徐璜顿时有了底气。刘建此时看似风光,实际上只是一
个泡影。霍子孟与金蜜镝一旦联手,朝中大臣几乎都会站在他们一边,刘建倚仗
的一帮家奴,在这些朝廷重臣面前,只是笑话!
徐璜顾不得自己的伤势,起身喝道:「刘建竖子,岂能为君!」
霍去病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这班阉竖虽然能力不咋样,眼力劲儿没得说。特
别擅长察颜观色,见风使舵。
苍鹭对他的喝斥安之若素,倒是他身后几名护卫目露凶光。
身后脚步声响,徐璜扭头看时,却发现是原本驻守白虎门的羽林天军。为首
一名羽林郎抱拳禀道:「末将奉金车骑军令,移防长秋宫!」
霍去病陡然变了脸色,盯着苍鹭道:「你这刁民!竟敢使诈!」
一直面无表情的苍鹭唇角微微挑起,苍白的面孔就像解冻的湖面荡起涟漪,
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兵者,诡道也。」苍鹭安静地说道:「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怒而挠之,
卑而骄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是谓兵不厌诈……」
霍去病拔剑往苍鹭斩去。苍鹭身后一名护卫抢上前来,拔刀挡格,另外一人
扯起苍鹭,往后疾退。
苍鹭长吸一口气,然后露出一脸惊容,失声叫道:「金车骑!你居然要把这
些降卒杀光!当真是胡人余孽!豺狼成性!兄弟们!要想保命的,快跟我走!」
场中的降卒本就惊惧不已,闻言立刻骚动起来。
吴三桂、刘诏、唐衡、徐璜等人齐齐变了脸色。长秋宫的守卫全加起来也不
过四百来人,单是在场的降卒就有守卫的四倍,一旦大乱,必成大祸。
霍去病勃然大怒,反手绰起一根长矛,振臂一掷,直取苍鹭心口。
苍鹭身边那名护卫大吼着挥出一拳,硬生生将坚木制成的长矛砸成一团纷飞
的木屑。?
吴三桂飞身上前,试图截住苍鹭,却被苍鹭身边的佣兵团用劲弩逼开。
混乱中,金蜜镝声音响起,「老夫金蜜镝!听我号令:伏地者免死。」
金蜜镝声音并不高,但雄浑有力,沉稳异常,场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短短几个字立收奇效,降卒的骚动停滞下来,不少军士依言伏在地上。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这时,场中血光乍现,混在降卒队伍中的刘建
门客拔出暗藏的兵刃,在人群间大肆砍杀。
长秋宫前原本就诸军混杂,除了期门武士、宫中执戟、剑戟士、两厢骑士,
还有投诚的卫尉军,以及长水、中垒、步兵、虎贲等投奔来的北军士卒。此时又
加上刚刚移调过来的羽林天军和押解来的降卒,局势更是混乱不堪。
混乱中,几名降卒一边大叫「将军救命!」一边朝金蜜镝奔来,甫一接近,
就露出狰狞之色,悍然行凶,试图刺杀金蜜镝。
羽林天军刚刚赶来,见状只当降卒作乱,纷纷拔出长刀,准备加入战局。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不得妄动!」
「羽林军!退后!」
霍去病叫道:「听金车骑的!」
金蜜镝喝道:「退后五步!」
刘诏和王孟手起刀落,将几名伪装成降卒的亡命徒格杀当场。他们跟这些人
全都不熟,索性就认准金蜜镝,敢上来动手的,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其余在场的冯子都和王子方伤势未愈,唐衡、徐璜不擅争斗,此时已经被送
进宫门之内,免得殃及池鱼。
金蜜镝与霍少病先后下令,羽林天军依言退开五步,然后按照吩咐,齐声呼
道:「伏地免死!」
「伏地免死!」
越来越多的降卒伏在地上,双手抱在脑后。
假如换一个人,眼下的混乱很可能演变成一场屠杀,将长秋宫护卫、羽林天
军和降卒全都卷入血海。幸好坐镇长秋宫的是金蜜镝,靠着他过人的威望,混乱
迅速平息下来。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苍鹭不仅已经扬长而去,还把一个天大的
烂摊子丢给长秋宫。
稳住形势之后,金蜜镝立即派人打探消息。随着传回的情报越来越多,局势
也越发险恶——白虎门与玄武门几乎同一时间落入早有预谋的刘建军手中,眼下
整个南宫四门紧闭,金蜜镝等人被困长秋宫,内外联络断绝。驻守玄武门的一千
余名隶徒同样中计,被伪造的军令调往烧成一片白地的平朔殿,情况比长秋宫还
危险。
弄清真相,霍去病像是被人猛掴了一掌,一张冷脸气得通红。与吕奉先那个
有勇无谋的家伙不同,他可是皇图天策府出来的,一向以智勇双全自负,没想到
却在一个微末如草芥的刁民手中栽了大跟头。那刁民各种阴谋诡计,无所不用其
极,先是伪造军令,将两处守军调走,接着借口移交降卒,亲自出马弄出一千多
人的大阵仗,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然后又在降卒中暗藏刺客,找到机会
就暴起发难。
这连环计一环套一环,一计更比一计歹毒。尤其是移交降卒,不但掩护了白
虎门和玄武门的异动,还把一个大到能压死人的包袱砸了过来。近两千名降卒,
杀不能杀,用不敢用,留下来不但要从本就不多的军士中再分出人手看押,还得
费心安置,长秋宫又不是粮仓,单是这一两千张嘴,就是一个大麻烦。闭门不纳
更不可能,无论这些降卒失去控制在宫中乱闯,还是索性投到刘建一方,后果都
不堪设想。
霍去病从头到尾琢磨一番,险些气歪了鼻子。他本来就打定主意翻脸,才保
下吕奉先,当时还觉得是出其不意,狠狠给了刘建一记耳光,谁知人家的耳光打
得比自己更早更狠更响。自己空负智计,不料却处处落后一步,等于被人牵着鼻
子打转。
霍去病从来没把刘建当成盟友,翻脸也没有负担。可没想到刘建那厮翻脸更
快,梳理一下时间就会发现,几乎在确定太后落败的同一刻,刘建一方已经开始
动手,中间没有丝毫耽误。单是这份行动力,就令人惊心。
想到此处,霍去病反而怒气渐消,神情变得郑重起来。假如异地而处,自己
会不会这么果断?即使自己够狠,外敌一去,就毫不迟疑地与盟友翻脸,那么自
己能不能第一时间就布置好一切,并且准确地实施下去?更进一步,自己敢不敢
以身犯险,亲自出面使用诈术,只为了把这个局作得更精细?
霍去病扪心自问,除了最后一点,相信自己不缺乏足够勇气之外,剩下的都
不乐观。
「不要想太多。」金蜜镝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苍鹭这点手段还不至于让他
乱了方寸。此时见霍去病脸上时青时白,开口说道:「诈术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李药师想必给你说过,行险取巧只能偶一为之,乐此不疲,必受其弊。「
霍去病想了一会儿,然后叹道:「可能我天性就喜欢冒险吧。相比于堂皇之
阵,险中求胜更合我的胃口。」
说话间,吕奉先提一颗首级过来,笑道:「哈哈,我刚杀了一个刺客!斩首
一级!」
那小子没心没肺的模样,霍去病看着都觉得服气,「这会儿还能笑得出来?
你心还真大啊!「
吕奉先茫然道:「怎么了?」
吕家的天都塌了,你居然屁的感觉都没有?
霍去病拍了拍吕奉先的肩膀,「算了,没事。你高兴就好。」
吕奉先倒是听劝,马上又高兴起来,他像蹴踘一样,抬脚把那颗人头踢飞,
然后挥手叫道:「踢过来!踢过来!」
霍去病与金蜜镝大眼瞪小眼,半晌霍去病才咳了一声,「这小子……很天真
烂漫嘛。哈哈……」
话音未落,一名大貂档从宫中狂奔而出。
唐衡脸色又青又白,像是受了极大惊吓一样。他竭力保持镇定,但走到金蜜
镝面前还是仍不禁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与此同时,一阵鼓声震破天地。
…………………………………………………………………………………
赵充国屈臂一扯,奋力拨转马首,往西邸驶去。但这会儿大雪刚停,孤零零
一辆马车驶到宫前,想不引人注目都难。玄武门侧方的小门很快开启,一支近百
骑的骑兵狂奔出来,铁蹄溅开冰雪。
程宗扬顾不得去想玄武门怎么会落到刘建手里,只想着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
再说。对方显然知道这辆马车的来路,否则单纯前来试探,出动十余骑已经算多
的了。一下放出上百精骑,明显是要把自己留在这里。
卢五哥重伤在身,义姁靠不住,赵充国还得驾车,能打的只有自己一个,还
有一只手不能用。程宗扬有点后悔,自己光想着剪除了吕雉的势力,又急着送卢
五哥回去疗伤,一时大意,没有等收拾善后的秦桧、单超和石敬瑭一起走,结果
这会儿连个帮手都没有。
追兵越来越近,最前面的骑手已经弯起角弓,朝马车放箭。
光挨打不还手,肯定是死路一条,可车上无弓无矢,想还手都没办法。
程宗扬在车内看了一圈,最后一把抢过义姁的药箱,在她愤怒的目光下,一
通乱扒。
药箱内除了一堆药瓶,只有几柄银刀,两套长短不一的银针。程宗扬拿着这
点东西,真是哭笑不得。那银刀就跟柳叶一样,又薄又轻,自己扔出去,估计连
个响都听不见。银针更是轻得如同鸿毛一样,毫不顶用。
箭矢破空声越来越响,蹄声越来越近,幸好为了给卢景遮挡风雪,自己选了
一辆带厢板的四轮大车,若是那种带伞盖的轻车,自己早就成了箭垛。
程宗扬左手骨折,只能单手拔刀,贴着前面的车顶,用力斩开。
寒风立刻沿着缝隙涌进车内,将车顶板掀得更开,程宗扬左右连劈,将车顶
整个砍下。他最后一刀劈在车厢上方的连接处,接着一挑,车顶板翻滚着从车顶
掉落,险些撞到后方的追兵。
可惜那些骑兵没有一个菜鸟,不但骑术精湛,反应也是一等一的灵敏,早早
就策马闪避,连一根毫毛都没碰到。
程宗扬一不做二不休,将厢板逐一卸下,全部踢到车后。不多时,整个车厢
就只剩下最后面一块。程宗扬还指望它来挡箭,没有动刀,不过它的兄弟亲朋都
已经不辞而别,剩下孤板一块,摇摇欲坠,不用砍也撑不了多久。
卢景抱着衣裳惊呼道:「你是要冻死我啊!」
「我也是没辙了,忍着点吧,五哥。」
离西邸尚远,骑兵已经越追越近,眼看是跑不了了。卢景往四周扫了两眼,
忽然神情微动,「西边那个夹道!进去!」
「得勒!」赵充国应了一声,往着夹道的方向驱车狂奔。
卢景扭过脸,「你怎么不逃呢?」
义姁咬牙道:「你把我穴道解开!」
卢景道:「你瞧我腾得出手吗?」
义姁脸色雪白,她修为被制,这会儿跳下车,被追兵围上就是个死字。这瞎
子到这时候还说风凉话,怎么就不冻死他呢?
赵充国叫道:「坐稳了!」
程宗扬和卢景齐声叫道:「这坐得稳吗?」
马车猛然一颠,包铁的车轮碾开冰雪,在石阶上磕出一串火星,车身七扭八
扭地冲进夹道。亏得三人练过,才没有被颠下来,可最后面那块厢板到底没能稳
住,被颠得从车上脱落,一路翻滚着撞到一棵老榆树上。
后面马蹄疾响,骑兵紧追着冲进夹道。这会儿整辆大车只剩下底板,卢景五
指如钩,扣住车底,义姁无处借力,只能半跪在地上,双手抱住他的小腿。程宗
扬横刀而立,防备追兵的冷箭。
夹道只能容两骑并行,而且弯曲异常,三五步就是一个转弯,要不是赵充国
御车的手段够高明,马车又颠得只剩个底板,恐怕还进不来。
骑兵紧追不舍,刚转过弯,看到前面兀自狂奔的马车。最前面两名骑手各自
弯弓,瞄向车上诸人。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声忽哨。几条人影从天而降,他们一边发出怪叫,一
边抬脚将两名骑手踹下马去。
口哨声、怪叫声此起彼落,一帮少年纷纷现身,他们扯着绳索,猿猴般从树
梢荡下,有些直接拿脚踹人,有些腾出一只手挥舞绳套,一把套住骑手的脖颈,
接着又高高荡起。
夹道弯曲狭窄,擅长野战的骑兵在里面根本施展不出惯用的战术,为了便于
马上骑射,骑兵用的都是形制较小的角弓,但在弯曲的夹道内全无用武之地。而
这种夹道对那些市井少年而言,就和他们自己家里一样,别提多熟了。他们在墙
头拉开弹弓,无数弹丸雨点般落下。飞来的弹丸各式各样,有晒干的泥丸,雕琢
过的石丸,沉重的铁丸,甚至还有奢侈的金丸。
冲进夹道的骑兵不过三分之一,霎时间就被那些少年借助地势分成几段,首
尾不能相望,外面只听到夹道内呼喝声、怪叫声连番响起。
程宗扬也是大开眼戒,这些少年若是上阵,只怕这些骑兵一波就能扫平。但
在这市井之地,却是大显身手。打闷棍、撂黑砖、下绊子的手艺各种精熟,这边
把人打翻,那边就有人张开麻袋,往头上一套,也不知道是怎么练出来的。
片刻工夫,巷内的响动便沉寂下来,地上只剩下三十来匹空马和三十多个麻
袋。几个游侠儿拿着大棒子,看哪个麻袋还在动,就照头一棒。
卢景披了件单衣,大马金刀坐在已经快散架的车上,一手放在身前,摆了个
道上人亮明身份的手势。
为首的游侠儿十分客气,抱拳叫道:「卢五爷!久仰大名!」
卢景点了点头,「身手不错。活儿也干得利落。」
那游侠儿闻言大喜,被道上赫赫有名的卢家五爷一赞,脸上可是大有光彩。
「老郭呢?」
「郭大侠在里面,五爷请!」
第三章
赵充国跳下马车,凑到一名少年身边,可着劲儿的套磁,「兄弟这身手,够
牛的啊!」
少年拱手道:「见笑。」
「我嘴笨,不大会说话,」赵充国一脸憨厚地说道:「要是说错了话,兄弟
可多包涵。」
「见外了。」
「那我可说了啊?」
少年仗义地说道:「尽管说!」
「老哥我掏心窝子说句不该说的话,兄弟你千万别生气。」赵充国语重心长
地说道:「待在这地方……白瞎了你这人材啊。」
那少年听着不乐意,「我们洛都游侠儿,不待在这里还怎么着?上天吗?」
「从军啊!」赵充国眉飞色舞地说道:「跟你说,我那儿可就缺你这号能上
天,能入地的人才!」
程宗扬把赵充国一把推开,打着哈哈道:「别听他扯淡。那啥,外面还有不
少追兵呢。」
少年没把赵充国的招揽当回事,闻言拍着胸脯道:「你们放心!这里可是我
们的地盘!」
「难怪呢,我说你们准备得这么充分哈。」
「那是!接到郭大侠的号令,周围几个里坊的兄弟都聚了过来!足有三百多
口刀,一百多把弹弓!连马都有二十多匹!」
少年一脸骄傲,为郭大侠效力,是每个汉国游侠儿的荣耀。
郭解已经接到消息,在门外等候。他穿着一袭半旧的布衣,身后立着数名汉
子,都是和王孟一样,追随他多年的手足。虽然郭解身材远称不上魁梧,但见到
这位名震天下的布衣大侠,程宗扬心里的大石终于落地,总算踏实下来。
「老郭。」卢景远远便说道:「杀死郑子卿那两个家伙已经找到了。」
郭解脚下一沉,足底的青石无声无息地龟纹开来。这两人是导致他家人被诛
的罪魁祸首,连日来遍寻不得,还以为早被人灭口。
「一个杨七,一个伊震,都是襄邑侯府的死士。」
「吕冀指使的?」
「吕巨君。」
看着卢景披着单衣,就像散步一样,随随便便走过来。郭解忽然皱起眉头,
抬手扣住卢景的脉门。
卢景毫不在意,任由他真气透脉而入,在自己经络内游走。
郭解眉头越拧越紧,良久才松开手,「十方丛林?」
「没错。」卢景道:「就是那帮秃驴。」
「我来给你疗伤。」
「行啊。」卢景毫不推辞。
卢景背上的外伤已经被义姁处理过,最深的几处伤口用过伤药,拿丝线缝合
整齐,看上去总算没有那么狰狞,但他受创最重的,还是经脉的内伤。
这会儿郭解亲自出手,帮卢景打通受创的经脉,众人不敢打扰,都在外面守
着。义姁屈膝跪坐在门边,冷着脸不言不笑,只一手拿着火钳,拨着火盆中的木
炭。赵充国蹲在门口,跟那些游侠儿大肆吹嘘军中的待遇,声称只要有军功,一
年成家,三年立业,五年十年封个侯啥的也不是梦,轻轻松松就走上人生巅峰。
程宗扬却坐立不安,急切地想知道宫中出了什么变故。
自己躲过追杀的消息已经通过郭解的渠道散布出去。不到半个时辰,一名腿
部略有残疾的汉子匆匆赶来,却是星月湖大营退役的老兵郑宾。他带来了一个程
宗扬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黎明前,枯井突然溢水,通往长秋宫的暗道被淹,
无法通行。」
「什么!」程宗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暗道被淹,意味着外界与长秋
宫的联络彻底断绝。赵飞燕、赵合德,还有自己的云大妞,全都被困在宫中。
「怎么会溢水?」程宗扬气急败坏地说道:「老班不是说过,洛都的地下水
都被汲空了吗?」
郑宾挠挠头,对这个很有点高深的问题无言以对。
「宫里有消息吗?」
「有!」郑宾道:「蔡公子刚从宫里出来。」
「蔡公子?」程宗扬一脸懵懂,「哪个蔡公子?」
说着他心里咯登一声,不会吧?
郑宾往旁边一让,露出身后一个人影。
廖扶葬身火中,大雪随即停歇,但漫天的乌云仍没有散开,光线一直阴沉沉
的。可这人一出现,光鲜闪亮的色彩几乎亮花人眼。程宗扬定睛一看,只见那人
头戴一顶束发的金冠,冠上嵌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身上穿着一件百蝶穿花的粉
色织锦长袍,腰间束着一条五彩结穗的锦带,下面打着一串缨络,挂了七八块镶
金嵌银的玉佩,外面是一件群芳争艳的绛紫色缎面披风,鼻上戴着一副茶色水晶
的墨镜,手里摇着一柄大红洒金折扇……打扮得那叫一个风流骚气。
程宗扬目瞪口呆,看着那人像个移动的骚包一样,一步三摇地踱着步子踏进
院内,只觉一股风骚之气扑面而来。
那人「刷」的一声收起折扇,一边在掌心拍着,一边晃着腿,一边扬着下巴
道:「你,瞅啥呢?」
程宗扬咽了口吐沫,「……老蔡?」
蔡敬仲「啪」的一声抖开折扇,手法娴熟,还花哨地打了个旋,一手在身前
摇着,一边冷冷道:「怎么着?本公子不能换件衣服?」
程宗扬几乎被他折扇上的金粉闪瞎狗眼,「不是不行。只是你这打扮……」
蔡敬仲戴着茶色墨镜,看不清他的眼神,但程宗扬的感觉就是像被一把鱼刺
扎在喉咙里,想吐又吐不出来,卡得难受。
「换件衣服,换换心情嘛。」蔡敬仲道:「在宫里穿惯了乌衣,虽然黑色是
百搭色,可老穿也腻得慌。在外面随便穿穿,款式啥的就不讲究了,只要留意色
彩搭配就成。如今京里风行的大红我镇不住,瞧来瞧去,还是这色儿配我。至于
大红,拿个扇子点缀一下就好。」
哎妈,你还讲究流行色呢?可这色儿它也不配你啊!墨镜自己倒是不陌生,
月霜也戴过。可这粉色锦袍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找的?程宗扬觉得自己活这么大,
终于算是开眼了,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畸形的审美……去哪儿说理呢?
蔡敬仲低头看了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吗?」
「没有!」程宗扬斩钉截铁地说道:「特别时尚!」
蔡敬仲推了推墨镜,然后矜持地拂了拂衣角,微微昂起头。
程宗扬死命忍着才没告诉这位爷,单是衣服骚气点倒也罢了,可怕的是蔡爷
穿得这么浪,表情还是一副死人脸,外面花团锦簇,里面死气沉沉,活像一具裹
在寿衣里的僵尸。
他偏过脸,不敢再看。就蔡爷这打扮,多看一眼都得折寿。
「那个……我听说你被烧到了?伤得重不重?」
「一点皮外伤。烧到手背而已。」
蔡敬仲说着,专门伸出手,跟程宗扬比了比。好嘛,两人都伤的左手,不过
程宗扬手上只随便绑了条绷带,蔡爷手上包的可是一条靛青色的鲛帕,正经的宫
中贡物。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蔡……蔡……蔡常侍?」
程宗扬很理解义姁为什么半晌才认出他来,蔡爷打扮成这等模样,确实不好
认。
蔡敬仲不动声色,「你认错了。蔡常侍早就烧死了。」
「你烧成灰我都认得!」义姁神情激动起来,「怪不得太后会中计!原来是
你这个叛贼!」
「什么太后?」蔡敬仲拿折扇指着她,义正辞严地说道:「本公子从来都没
听说过。」
义姁尖声道:「你还抵赖!枉自太后那么信任你!」
赵充国也像是大吃了一斤的狗屎,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蔡公公……」
蔡敬仲喝斥道:「什么蔡公公!是蔡公子!」
「是!是!」赵充国赶紧服软,「蔡公子,我就问问那钱……」
「没听说过。」蔡敬仲板着脸道:「什么钱?」
「我借给蔡常侍那钱——可是许过四分利的啊!」
「你们都不知道?」蔡敬仲一脸愕然地说道:「蔡常侍烧死了。」
「我知道啊。我就在下面看着呢。」
「那不就结了。」蔡敬仲叹息道:「欠条也烧了。死无对证啊。」
「别啊!」赵充国赶紧往怀里掏,「欠条一边一份,我这儿还有一份呢!」
赵充国一边挥舞着欠条,一边过来要找蔡敬仲讨个说法。程宗扬伸手拦住,
他这会儿总算明白蔡敬仲为什么要这么一副打扮了。先把他的死人脸扔一边,就
这身打扮扔到街上,谁能认出来他就是那位蔡公公?尤其是那副墨镜,蔡敬仲都
戳到眼前了,还说了半晌话,义姁才认出来,遮蔽效果奇佳。
「那啥……蔡公公是蔡公公,蔡公子是蔡公子。蔡公公已经不在了。欠钱这
事跟蔡公子没关系。」
眼看赵充国就要跳脚,程宗扬道:「别急啊!」
「能不急吗?我全副身家都在这上面呢!」赵充国吼道:「蔡常侍自焚的时
候,可没说过要赖账啊!」
蔡敬仲摇着折扇,口气风凉地说道:「人死如灯灭。死人还什么钱呢?」
「蔡爷,你就别说风凉话了。」程宗扬转头道:「他忙着自焚,把这事儿给
忘了。但你放心,」程宗扬一把将责任全揽在身上,「这事算我的!」
「凭什么算你的?」赵充国还没说话,蔡敬仲倒是先叫上了。对于程宗扬的
钱,他一向很有当家作主的觉悟。
蔡敬仲收起折扇,语重心长地说道:「钱没了,人还在,这就是福气,你该
惜福啊。」
赵充国叫道:「没这么说的!」
「要不我给你出个主意?」蔡敬仲真诚地说道:「去找蔡常侍的后人啊。父
债子偿,天经地义。」
蔡敬仲一毛不拔外加死不要脸的架势,程宗扬也算服了,这是往死里赖啊。
「这事我作主,不要再说了。」程宗扬打断他,然后问道:「宫里情形怎么
样?发生了什么事?」
「倒也没什么事。」蔡敬仲淡定地说道:「就是剑玉姬那边来了几个人,请
皇后娘娘去北宫。我看风头不大对,先出来了。」
「卡!」程宗扬下巴掉在地上。
…………………………………………………………………………………
长秋宫内,披香殿前。
一个中年妇人穿着锦裘,双手握在身前,斯文有礼地温言说道:「太后已然
允诺,即日移居长信宫。如今北宫无主,奴婢冒昧,伏请皇后殿下即刻启驾,前
往永安宫。」
蛇夫人披头散发地靠在柱上,左手勉强握着一柄短刀,手指因为剧痛微微发
抖。她右肘被一支乌黑的弩箭穿透,鲜血染红了衣袖,手臂软绵绵垂在身侧。
云丹琉披风被刀锋斩破,此时扔到一边,露出里面一袭白蟒箭袖劲装。她头
上扎着英雄结,腰间束着一条天青色的长带,双手抱着那柄青龙偃月长刀,就如
同一个俊俏的武士,英气逼人,孤身一人挡在披香殿前。
在她身前的雪地上,血痕遍布,几名黑衣人尸横就地,其中一人几乎是拦腰
斩成两段,死状惨烈之极。
在她身后,身着宫装的赵飞燕玉颊雪白,眼中流露出一丝绝望。
「不要再打了。」赵飞燕的嗓音如同出谷黄莺一样婉转悦耳,只是语气中透
出入骨的凄凉,「我跟你们走便是。」
云丹琉挑起眉梢,明亮的双眸犹如寒星,毫不客气地说道:「别傻了。一旦
落到他们手里,他们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赵飞燕何尝不知?可是在那妇人身后,赵合德正被一名大汉拧住双腕,一柄
锋利的牛耳尖刀抵在她粉白的玉颈上,随时都可能刺穿她的喉咙。
剑玉姬在皇后寝宫几次三番来去自如,程宗扬已经起了疑心,但派人地毯式
的找了几遍,始终没找到可疑的暗道。最后只能推测,剑玉姬很可能是用幻术潜
入长秋宫。
眼下倒是可以确定了,长秋宫的确另有暗道。之所以没能查出来,也许是暗
道藏得太隐蔽,也许是派的人故意瞒报。可惜眼下即便知道也为时已晚,单超随
程宗扬前往永安宫,作为皇后寝宫的披香殿内,只剩下几名侍奴。至于宫中原有
的宫人内侍,没有一个能让人放心,还不及跟随定陶王入京的侍从可靠,早早就
被打发出去。
黎明时分,赵合德依照她在上清观养成的习惯,去殿外诵经,结果闻清语突
然出现,轻易就擒获了赵合德。蛇夫人拚死护住赵飞燕,好不容易支撑到云丹琉
赶来。可惜来的也只是云丹琉一人而已。披香殿是皇后寝宫,不方便外臣进入,
金蜜镝等人只能在外围警戒,此时只怕还不知道宫中出了乱子。
闻清语神情愈发谦恭,躬身道:「请殿下启驾。」
云丹琉伸手欲拦,赵飞燕却避开了。她微微摇了摇头,眼中波光流转,露出
一丝决然。
云丹琉读懂了她的眼神,只好让开。
赵合德早就泪盈于睫,这会儿使劲忍着,才没有淌下泪来。她觉得自己又笨
又没用,不但帮不上一点忙,反而一次又一次成为累赘。连累了姊姊,还有那么
多人。
赵飞燕一步一步走到闻清语身前。闻清语含笑躬身,一边抬手欲扶。
赵飞燕犹豫了一下,将玉腕放在她手中。
闻清语笑意更浓,轻轻扶住皇后的手腕,接着往下一拧。
赵飞燕顿时跌倒在地。
闻清语柔声道:「定陶王何在?」
赵飞燕吃痛地咬住红唇。
闻清语盯着她,然后轻启朱唇,吐出一个字:「搜!」
话音未落,云丹琉便动了。她从阶上疾掠而下,手中的长刀仿佛化为一条青
龙,一闪便到了闻清语面前。
闻清语拖着赵飞燕闪身疾退,后面一名大汉猛然扑上,他对呼啸而来的青龙
偃月刀视而不见,手中的锯齿刀直接斩向云丹琉的腰腹。
那柄锯齿刀的刀背遍布倒钩,犹如利齿,原本最善于钩锁对手的兵刃。但云
丹琉的刀锋用珊瑚铁强化后,锋锐异常,方才搏杀中已经有三人应对失误,成为
刀下亡魂。这名壮汉索性不再去赌运气,而是使出以命搏命的招术,要与她拚个
两败俱伤。
却不料云丹琉凌厉的攻势突然一顿,随即抽刀便走,整个人如同一朵轻云,
飞上檐角。
随闻清语前来的部属不仅将披香殿四面围住,连殿顶也留有人手。程宗扬若
是在这里,倒是能解开心下的疑团。刺杀吕雉时,剑玉姬貌似人手不足,只拼凑
了一堆人马。然而此时,在场的全是黑魔海的部属,一个外人都没有。
蛇夫人高耸的胸脯起伏几下,然后挺身闯出宫门。刹那间,披香殿外刀光四
起,殿上殿下战成一团。
殿角一扇屏风后面,定陶王刘欣伏在盛姬怀中,睡得正香。盛姬紧紧搂着定
陶王,一边用手捂住他的耳朵。罂粟女和尹馥兰一左一右守在旁边。
遇袭时,定陶王与盛姬正好在殿内,慌乱之下,只能躲在屏风之后暂避。定
陶王与赵飞燕不同,赵飞燕毕竟是皇后,即使落到刘建手中,顶多也是软禁在永
安宫,一时半刻不会有性命之忧。而定陶王一旦被刘建抓到,只有死路一条。
赵飞燕放弃反抗,一半是因为妹妹,一半也是以身为饵,给定陶王留一条生
路。但闻清语显然早有定计,擒下赵飞燕,第一件事就是逼问定陶王的下落。
云丹琉与蛇夫人各选一个方向突围,引得黑魔海诸人纷纷现身。
听着殿顶的拚杀声渐渐远去,罂粟女和尹馥兰同时跃起,架起盛姬,往殿后
暗道的位置掠去。
两人并不知道暗道出口的枯井溢水,退路已绝,只想着藉此逃出生天。罂粟
女刚踏入小阁,便发出一声惨叫。
一条幽灵般的身影从阁中跨出,他一手提着罂粟女的衣领,一手在她颈中摩
挲着,然后抬手嗅了嗅指尖,那双桃花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尹馥兰毫不犹豫,扔下盛姬转身就走。
西门庆制住罂粟女,随手一丢,然后上前,殷勤地扶起盛姬,「小娘子可曾
摔着?」
这厮风流成性,百忙之中还不忘揩油,往盛姬脸上捻了一把,然后才笑眯眯
往定陶王抓去。
头顶风声一紧,一股逼人的寒风从天而降,刀锋未至,西门庆浑身的汗毛就
已经都竖了起来。
在临安吃过一次大亏,西门庆明显长了记性,不等刀锋及体,就闪身避开。
云丹琉从殿上跃下,一把从盛姬怀中揽过定陶王,然后旋过身,青龙长刀破
空劈出。后面一名黑衣人举起重盾,只听一声微响,厚若人掌的青铜重盾就像蜡
做的一样,被刀锋齐齐斩开。锋芒所至,几乎连他的手臂也被一并斩断。
黑衣人踉跄退后,紧接着又有两人从殿顶跃下。
「留下吧!」西门庆一抖折扇,三支精钢扇骨疾射而出,但去向并不是云丹
琉本人,而是她身旁的空处。
黑魔海人多势众,只要困住云丹琉片刻,众人合围,定叫她插翅难飞。西门
庆射出扇骨,不图伤人,只为截住云丹琉的去路。赵飞燕已然在手,再拦下定陶
王,圣教这一次可以说大获全胜。
出乎西门庆的意料,他射出的扇骨竟然中了。云丹琉腾身而起,直接用肩头
撞上一支扇骨,抬脚踏上精阁的檐角。
西门庆眼睁睁看着那支扇骨透入云丹琉衣内寸许,然后又弹了出来,不禁瞠
目结舌。云大小姐的勇猛他早有耳闻,却没想到这么一个美人儿,竟然有着一身
出神入化的横练功夫。
一步之差,衔尾追来的黑魔海众人到底没能拦住云丹琉。等她身影消失在披
香殿后,闻清语不敢多待,立即带着擒获的赵飞燕、赵合德,以及罂粟女等人离
开长秋宫。
云丹琉一个千斤坠,从空中笔直落下,落地时在雪上滑出丈许,卸去力道。
这点高度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只是怕震伤怀里的小娃娃。
又杀又打的一番折腾,那屁孩竟然还在睡着,小鼻子一鼓一鼓,好像很舒服
的样子。云丹琉哭笑不得,这小家伙睡得还真香。
黑魔海显然也担心她突围与金蜜镝所领的军士会合,大多数人手都放在披香
殿东侧。云丹琉转而向西,虽然成功突围,却离金蜜镝越来越远。此时虽然没有
看到黑魔海的追兵,但想要把定陶王交给金蜜镝,还要穿过大半个长秋宫。
云丹琉正要转身,身后却仿佛有一道屏障无声的破裂开来。紧接着,一阵急
促的战鼓声隆隆响起。
云丹琉立即意识到披香殿附近被设下禁音的法术,此时禁术消失,外界的声
音才传入宫中。她侧耳听了片刻,然后解开白蟒劲装,再解开里面的护身银甲,
将定陶王小心放在怀内,接着扣上银甲,束好外衣。
她举刀挥舞了几下,确定不会伤到定陶王,才飞身往西掠去。
…………………………………………………………………………………
「所以你就把她们全都扔在宫里,自己跑了?」
程宗扬都不敢相信,世上居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逃跑还如此理直气壮?
他真想揪住蔡敬仲的领子咆哮一句:你丫的良知呢?
蔡敬仲怫然道:「蔡某大有为之身,焉能置之险境?」
「大哥!我知道你有用,可别人也不是垃圾啊!」
「我不是来给你报信了吗?」
好吧,蔡爷的人性也就这样了。能来报个信就够对得起自己了。
程宗扬揉了揉额角,不由错愕地发现,自己这一局居然已经输了啊?吕雉没
有逮到,北宫被剑玉姬占着,还假借太后的名义四处传旨,等于拿走了所有的红
利。南宫全部落在刘建手里,董宣被设法支开,金蜜镝倒是还在,可长秋宫被一
窝端了个干净,不但赵飞燕被掳,自己还搭进去三个侍奴,一个赵合德和一个云
大妞。
自己还想拉开架式与剑玉姬斗一场,可现在的感觉,怎么好像那贱人还没有
用力,只拿根小手指轻轻一戳,自己就已经倒下了呢?
好歹是三方逐鹿,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那贱人左灭永安,右平长秋,手
握二后,脚踩两宫,大获全胜了呢?她是怎么做到的?
程宗扬还没想明白,就看到蔡敬仲一点不见外地信步进了内室。郭解和卢景
在内室疗伤,估计顾不上答理他。蔡敬仲在里面兜了一圈,然后出来,冷着脸吩
咐道:「去打盆热水来。越热越好。」
旁边的少年只当是郭大侠吩咐,立即奔出去找热水。
程宗扬心下一紧,「卢五哥的伤势……」
蔡敬仲道:「没事。」
「那干嘛要热水?」
「泡脚。」
程宗扬还没弄明白谁要泡脚,少年已经打来热水。
蔡敬仲指了指边上,「放这儿就行。」
他随意坐在一张几案上,脱了靴袜,把脚放在木盆中。严寒天气,被热水一
烫,蔡敬仲惬意地舒了口气,眯着眼睛道:「舒服啊……」
程宗扬一口恶气几乎要冲破天灵盖,最后还是强忍下来,咬着牙问道:「蔡
爷,你既然有这工夫跑出来,怎么不去知会金车骑呢?」
「那边也在打呢。兵荒马乱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常言说的好:千
金之子,不坐垂堂。」
好吧,就你的命金贵。程宗扬忍着气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暗道被淹,他难道是一路游出来,然后换的衣物?
蔡敬仲用脚撩着水,「我?骑马出来的。」
「骑马?宫门不是封了吗?」
「传旨的不拦。」
术业有专攻,死太监冒充传旨的倒是方便。
蔡敬仲往袖中摸了摸,「诏书在这儿呢。」说着掏出一卷黄绫诏书。
「……你真是传旨的?」
「怎么会呢?遇到一个熟人出宫传旨,我就代劳了。」
蔡敬仲扯开诏书看了一眼,「哟,还是赦诏呢。」
刘建在诏书中宣布新君即位,大赦天下,除谋反外,其余罪行一律赦免,不
再追究。
「这玩意儿有个鸟用,擦屁股都嫌硬。」蔡敬仲嘀咕着,把诏书随手揉巴揉
巴,打算拿来擦脚。
程宗扬黑着脸一把夺过,塞给郑宾,「你先回去。把诏书带给秦夫人,让她
看着处置。」
赦诏还是有用的,程宗扬可没忘记宁成和义纵如今都是阶下囚。
「程头儿,你不回去?」
「我去宫里看看。」
程宗扬不甘心就这么认输。自己手上的实力并不弱,绝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被那贱人一路横扫,毫无还手之力。这会儿痛定思痛,他认为自己的失误一是警
惕性不高,对剑玉姬的阴险估计不足,其次是力量太过分散,给了那贱人各个击
破的机会。第三是缺乏全盘的计划,总被人牵着鼻子走。
眼下金蜜镝、吴三桂等人在南宫,秦桧、单超、石敬瑭等人在北宫,还有宫
外这批人。自己一方的人马被分割成三处,若不抓紧机会汇合,迟早会被剑玉姬
逐一吃掉。
「去长秋宫!」程宗扬下定决心。
赵飞燕的皇后身份无可替代。没有赵飞燕,自己一方就彻底失去了大义的名
份,成为逆贼。就连霍子孟和金蜜镝也抗不住这等后果。眼下只能闯进宫内,查
找赵飞燕的下落。
「老蔡,你也得去!」程宗扬开始点将。
蔡敬仲神情不悦,「蔡某大有为之身……」
「我要是输了,实验室就等下辈子吧。」
这下可戳到了蔡爷的心尖尖,死太监一推墨镜,断然道:「必须去啊!」
第四章
吴三桂焦头烂额,好一番折腾,才把降卒安置到长秋宫相邻的西宫,回来正
看到吕奉先蹴踘一样踢着一颗人头,和几个胆大的期门玩得不亦乐乎。
吴三桂吓了一跳,「这是谁的头?」
「不知道啊。」刘诏是真不知道,就看着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子弄了颗人头,
踢得热火朝天。
吴三桂倒吸一口气凉气,「这么大的仇?」
人杀了,头砍了,还把脑袋当球踢,这小子很毒辣啊……
人头一路滚了过来,眼看就要掉进沟渠,吴三桂拿脚一勾,截住那颗人头。
吕奉先飞奔过来,「谢了!」说着抬脚盘起人头就要走。
吴三桂一把拉住他,劝解道:「人死为大。再大的仇怨,死了就算完事。对
吧?」
「对啊。」
「这是谁?」
「不知道啊。」
吴三桂一肚子的话都憋了回去。还说个屁啊,人家真是在玩呢。
吕奉先一脸不解,「你想说啥?」
「没啥。」吴三桂拍了拍他的脑袋,爽朗地笑道:「你这娃娃,心很大嘛。
哈哈哈哈。「
「那当然!」吕奉先握拳道:「男儿应该心有天地,胸怀四海!」
哥说的不是这意思吧?得了,你高兴就好。
吕奉先兴高采烈踢球去了。
吴三桂却没有高兴多久,一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震得他目瞪口呆。
皇后失踪了。
这个消息被严密封锁,如今知道的只有六个人:金蜜镝、霍去病、唐衡、徐
璜、吴三桂和高智商。
高智商带着狗腿富安负责寝宫内外联络,他是第一个发现出事的,然后通知
了唐衡和徐璜这两个内臣。
「你是程大行留下来值守的,此事也不能瞒你。」金蜜镝神情凝重地说道。
皇后赵飞燕失踪,定陶王刘欣失踪,所有宫人全部失踪,连程宗扬临走时指
定主持大局的中常侍蔡敬仲也一并失踪。如此出人意料的一幕,震惊了所有的知
情人。
谁能想到苍鹭在宫外搅动风雨,仅仅是声东击西。高智商就守在外面,却没
有听到一丝动静,直到天亮才发现披香殿内所有人都不见踪影。
殿外的雪地上残留着许多血迹,显然经历过一番恶斗。除此之外,再没有任
何线索。
皇后与定陶王的失踪意味着什么,众人心里都一清二楚。
唐衡呆若木鸡,徐璜面如死灰。他们两个身家性命都在于此,长秋宫出事,
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霍去病同样不好受,他刚挑头和刘建翻脸,这边长秋宫就没了。失去皇后和
定陶王,就失去了大义的名份,他再怎么折腾都逃不过乱臣贼子的名头。
金蜜镝尚能镇定自若,但浓眉也完全拧紧。苍鹭等人的手段这已经不是什么
小伎俩了,而是足以夺国的封喉一剑。自己到底也是轻视了这些贼寇。
高智商趴在雪地上,像条小狗一样使劲嗅着,徐璜颤声道:「趁军心未乱,
我们杀出宫去……」
「不可!」吴三桂道:「此时妄动,必生大乱。不如死守宫禁,尽快知会主
公,听其决断!」
「与其坐以待毙,不若攻其必守。」霍去病道:「给我一彪人马,我去凉风
殿,斩杀刘建,断其根本!」
高智商忽然抬起头,鼻尖还沾着几点雪花。
「是个女人。她身上的香味……我好像在哪儿闻到过。」
…………………………………………………………………………………
卢景趴在榻上,背后搭了条白布。
程宗扬把一颗殷红如血的药丸放在案上,对义姁道:「你是光明观堂的,精
通药性,是不是有毒也瞒不过你。这颗毒药是殇侯亲制,每时辰发作一次,每次
需要服一颗解药。六颗解药都在五哥手里。你想跑尽管跑,反正最多只能活一个
时辰。」
义姁寒着脸道:「六个时辰之后你若不回来呢?」
「那你就只有死了。」
「你!」
「你要不想吃,我只好杀了你。」
义姁胸口起伏片刻。
程宗扬道:「顺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刚拿到一份赦诏,令弟的罪行有指
望赦免。所以你要没事的话,多祈祷我能赢吧。」
义姁忍下怒意,过了会儿冷冷道:「我听明珠说过你。」
程宗扬心头猛然一软,泛起一丝甜意。
「她可没说过,你是这样的卑鄙小人!」义姁拿起药丸,一口吞下。
卢景哂道:「我说的吧,好死不如赖活着。过来,给大爷捶捶腿!」
义姁愤然将一条手巾摔到他脸上。
卢景把手巾啐到一边,还要再开嘲讽,被程宗扬拿块萝卜堵住嘴。
「冬吃萝卜夏吃姜。多吃点萝卜去去火。」
从内室出来,一身风骚打扮的蔡公子正坐在铜镜前,一手拿着毛笔,一手拿
剪下来的头发,一根一根仔细刷着糨糊。
「行了蔡爷,别折腾了。你打扮的已经很好了。」
「你不懂。男人嘛,还是要有点胡子,看起来比较成熟可靠。」
「哪个公子哥儿留一把胡子的?」
「先帝的胡子就不错。」蔡敬仲说着转过头,「像不像?」
程宗扬感觉就像吃了一斤砖头,心里堵得难受。像!怎么不像?活脱脱就是
刘骜的胡型,一左一右,两撇帅气的小胡子。简直就像是从刘骜尸体上剃下来,
粘在蔡爷脸上一样。
「非常好!」程宗扬咬着后槽牙说道。
蔡敬仲对着铜镜端详片刻,然后将须尾捻了捻,让它显得更加挺翘。
程宗扬一刀将铜镜劈成两半,「爷!走吧。」
「就你急。」蔡敬仲理了理衣冠,「郭大侠呢?他不是也去吗?」
郭解带着几名随从进来,「复道有鼓乐声。」
…………………………………………………………………………………
长近七里的复道宛如长虹,横跨天际,连通南北二宫。站在下面,能听到其
中隐约飘来鼓乐之声。
一名市井少年道:「半个时辰之前,我听见复道里面有动静,后来才响起鼓
乐,中间还停了一段。」
「是黄门鼓吹。」把蔡敬仲带来的确是带对了,死太监对宫里的规矩了如指
掌,一听就知道根脚,「天子出行用的御乐。」
这么说,上面走的应该是刘建?程宗扬知道,复道里面全是各种易燃物,尤
其是泼洒的灯油,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清理干净。因此他送卢五哥回南宫时,都没
敢走复道。刘建摆足天子的仪仗,带着黄门鼓吹,一边走一边清理,恐怕再有半
个时辰也走不完。
一个念头立刻跳上心头:烧了它!
剑玉姬手段再高明,策立的天子被一把火烧成焦炭,也不可能立马再变出来
一个。只要烧死刘建,大伙就彻底扯平,甚至自己还占了便宜——自己敢烧死刘
建,剑玉姬未必敢烧死赵飞燕,她要敢烧,等于是把她手里的牌烧了。没有赵飞
燕,自己好歹还有霍子孟、金蜜镝等重臣支持,她还剩什么?太子妃成光?就算
她想,别人也得认啊。
「有弓箭吗?」程宗扬道:「还有火油!」
旁边的少年龇牙一笑,「有!这鸟玩意儿,我早就想烧了!」
那帮游侠儿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听说有人要烧两宫的复道,一个个磨
拳擦掌,兴奋异常。
蔡敬仲道:「别在这儿烧啊。」
程宗扬扭头看着他。这死太监难道良心发现,知道护着宫里了?
「在这儿烧,他们不就跑了?」蔡爷一手摇着扇子,一边出主意道:「你得
从两头烧啊。」
自己早该知道蔡爷的人性都已经沦丧到什么地步了,居然还对他的良知抱有
幻想。你别说,这主意确实周到,从两头烧,刘建跑都没地方跑。
「火一烧起来,两边宫里都看得见。趁着两头大乱,咱们正好进宫。」蔡敬
仲干起正事来,还是有板有眼的,「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程宗扬狠狠点了下头,「我看行!」
蔡敬仲从袖里拿出一根线香,两头点燃,然后一折两段,一截自己留着,一
截交给那些少年,叮嘱道:「你们带上弓矢火种,往前跑出三里,等线香烧完,
立即放火。」
程宗扬道:「太远了吧?」
「万一有漏网的呢?」
复道两端各有一里多位于宫内,中间将近四里,众人所在的位置靠近南宫,
跑出三里,差不多是两头对称。依照天子御驾行进的速度,大概正在复道中间,
两端同时放火,正好把整条复道彻底烧干净。今年洛都城可谓是多灾多难,大火
一场接一场,别的不说,PM2。5肯定爆表了。
郭解一名追随者亲自带队,十余名少年手持火炬,跨上烈马呼啸而出。
鼓乐声渐行渐远,线香越烧越短。程宗扬正准备点燃箭矢上的油布,忽然听
到宫城上一阵喧哗。
一名身着白色劲装的女子挺刀冲上城墙,她仿佛一名纵横无敌的女武神,所
向披靡,手中的长刀犹如青龙,在身周盘旋飞舞,嘶吼咆哮。城上的守卫多是刘
建召集的家奴,在她的刀锋下一触即溃,根本无法阻挡分毫。
云丹琉的白蟒劲装洒满鲜血,她从城下杀到城头,不知斩杀了多少对手。好
在这里远离城门,没有重兵驻守,否则以她一己之力,想冲破北军精锐的阻截,
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云大小姐虽然生性好勇,可并不傻。这帮家奴除了人
多,一无是处。她一路杀来,直如虎入羊群,刀下几无一合之敌。
杀到城边,云丹琉跃上城堞,往下看了一眼,不禁有些踟蹰。南宫城墙高达
六丈,直接跃下去,就算自己能撑住,怀里的小娃娃也得震个半死。只能看有没
有绳索可以借力了。
云丹琉正想办法跃下城堞,却看到城下几个人影飞奔而至。中间一个一边狂
奔,一边放声叫道:「云妞!我来接你!」
云丹琉唇角绽出一丝笑意,回身一刀,将身后的追兵逼开。
程宗扬十指如钩,犹如猿猴一样在城墙上攀爬。他左边一名布衣中年身手更
是高明,脚尖一点,身体就笔直拔起丈许,竟然在陡峭的城墙上如履平地。至于
他右边那个,云丹琉一眼看去,都觉得自己眼花了,分不出是人还是妖精。
那人外面披着一条亮紫色披风,里面是粉红色的长袍,脸上戴着一副极为少
见的墨镜,脚踏一双绣花攒珠的丝履,手里一柄大红折扇摇得跟蝶翅一样,活像
一只慌着采花拾蜜的穿花蝴蝶。他一边倏倏地往上飞,一边唠叨道:「可是说好
了啊,金铢!得是金铢!别拿银铢来糊弄我!」说话间,唇上两撇小胡子好像要
飞出去一样。
程宗扬气得七窍生烟,「金铢就金铢!少根汗毛就拉倒!」
「瞧你说的,还信不过本公子?」蔡敬仲扣住一枚铜铢,厉声叫道:「郭大
侠!当心!」说着屈指弹出。
郭解听到背后袭来的风声,身体微微一沉,反手接住。
蔡敬仲直掠而上,「别挡我财路!」
利字当头,死太监狂性大发,一边不要命地冲上城头,一边拉起披风一通疯
扯,撕得稀碎。
云丹琉望着越来越近的程宗扬,眼中满是笑意,她矜持地伸出手,想拉程宗
扬一把,却被那只风骚的花蝴蝶拦腰抱住。
蔡敬仲一试斤两,大叫一声,「赚了!」然后一把将云丹琉扔了下去。
城上的守军勉强结好阵势,一波利箭雨点般射来。蔡敬仲站在城堞中间的凹
处,半步不退,一把折扇甩得看不见人影,将箭矢尽数拦下。
云丹琉毫无防备地从城头坠下,惊得花容失色,一时间只本能地捂住胸口,
生怕怀里的孩子掉下去。
忽然腰间一紧,却是那人的披风不知何时已经拧成绳索,系在自己腰间,另
一端侧系在那人腿上。
云丹琉下坠的冲击力使蔡敬仲往后滑了半步,险些从城堞间失足落下,他不
惊反喜,赞道:「够份量!」
程宗扬反身滑下,一把揽住云丹琉的腰身,叫道:「抱紧了!」然后抬肘一
击,将城墙外面包的青砖击碎,一手扣住凹处,稳住身形。
云丹琉红唇发白,气得声音直抖,「他是谁!我要砍死他!」
说话间,那人从城头飞下,叫道:「拉住了!」
他本来想靠程宗扬借把力,但程宗扬二话不说,抽刀将云丹琉腰间的布条斩
断。
蔡敬仲在空中略微挣扎了一下,然后像只断线的风筝一样直落下去。
「啊!」云丹琉惊呼一声。
「放心吧,」程宗扬道:「祸害活千年,这妖孽且死不了呢。」
城下一名大汉正在押阵,眼看蔡敬仲落下,立刻猛虎般冲上去接住。
郭解步履从容,将城上袭来的箭矢、檑石一一挡开,护着两人往城下攀去。
等两人落到城下,蔡敬仲果然好端端地在下面待着,倒是赵充国因为接他,
扭伤了手指,痛得呲牙咧嘴。不过考虑到蔡敬仲摔成肉饼,自己的欠条就真打水
漂了,这点小伤只能认了。
城头上的家奴弯弓放箭。众人退到弓矢射程以外,蔡敬仲受伤的左手勉强比
出两根手指,对程宗扬说道:「两石!」
程宗扬目视着他。
蔡敬仲举起手,发誓一样说道:「真有两石!」
云丹琉疑惑道:「你们在说什么?」
蔡敬仲「刷」的抖开折扇,「我们刚说好了的,只要我把你救下来,你有多
重,他就给我多重的金铢。我算算啊……」
蔡敬仲掐指算道:「一枚金铢按官秤是二钱四分,一石一百二十斤,两石二
百四……正好一万金铢。」
云丹琉怔了片刻,然后吼道:「你才有两石!你们全家都两石!」
程宗扬微笑道:「蔡爷,你有种当着云大小姐的面再说一遍:她的体重有多
少来着?」
蔡敬仲把墨镜往下拨了拨,目光炯炯地看着云大小姐,过了一会儿诚恳地说
道:「我没说你胖。」
如果目光能杀人,蔡敬仲这会儿都成馅儿了。云丹琉凤目生寒,从牙缝里拧
出两个字,「两?石?」
蔡敬仲扭头道:「刀算吗?」
程宗扬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蔡敬仲肉痛地说道:「那去掉五斤。」
「锵」的一声,云丹琉将那柄半人高的青龙偃月长刀插在蔡敬仲脚前,几乎
剁掉他绣花靴子上镶的珍珠。
「十五斤好了。」
「八十二斤!」
蔡敬仲眼睛一亮,「你们的孩子得算吧?」
「睁大你的狗眼!」
「哦,是定陶王啊。」蔡敬仲一脸失望。在他眼里,诸侯王还不如云大小姐
身上的赘肉来得美妙。
程宗扬赶紧伸头去看,蔡爷失望是又少了一大笔钱,对自己可是意外之喜。
「一百五十斤!不能再少了。」
程宗扬笑道:「这你跟大小姐商量,只要大小姐认,我就掏钱。」
云丹琉冷冷睨视着蔡敬仲。
蔡敬仲上下打量云丹琉片刻,然后抖开折扇,遮住面孔,凑到云丹琉耳边,
轻声道:「奴才有生子的秘方……」
云丹琉「腾」的红了脸。
「奴才也不多要,只要秘方那钱跟大小姐加起来够一百五十斤就行。」
云丹琉咬牙道:「我有的是钱!——九十斤。」
蔡敬仲「刷」的收起折扇,「九十斤!我就说嘛,大小姐身轻如燕,体重绝
不过百。」
九十斤,云妞那两条大长腿看着都不止……这种事,程宗扬再有胆子也不敢
揭穿,老实装傻道:「多少金铢?」
「三千七百五。」蔡敬仲眼也不眨地说道:「打个折,你就给三千八吧。」
「还有打十一折的?」程宗扬冷笑,但这会儿也顾不上跟他扯淡,「三千八
就三千八。」
说着他小心往云丹琉怀里伸出手,想试试那小屁孩是不是还有气。结果他手
一伸,一直呼呼大睡的定陶王正好醒了,他抽了抽小鼻子,然后嘴巴一扁,放声
大哭起来。
云丹琉脸色发僵,那件白蟒劲装渗出一片水迹,迅速洇开。
从郭解、赵充国到程宗扬,一群大老爷儿们全都干瞪眼,三人加起来会的功
夫大概有上百种,但换尿布这手艺谁都没练过。
「蔡爷?」程宗扬道。
蔡敬仲拿起折扇掩住口鼻,一脸嫌弃地摇摇头。
「你一个当太监的,不就是伺候人的吗?」
「宫里好几十年都没生过了。」
程宗扬扭头道:「老赵?」
「我练的铁砂掌。」赵充国憨厚地说道:「平常自个儿擦屁股都硌得慌。」
「郭大侠……」程宗扬说了一半,自己就放弃了,「算了。」
程宗扬看了一圈,也没找到个帮手。倒是刚尿了裤子的定陶王哭声越来越嘹
亮。
云丹琉一边笨手笨脚地拍着,一边道:「给我找块布!还有衣服!」
「对!对!对!赶紧找一身衣服!」
「两身!他也要换。」
忙乱间,远端的复道突然冒起一股浓烟。程宗扬省悟过来,「差点忘了!赶
紧放火!」
「别!」云丹琉叫道:「赵皇后说不定在里面!」
…………………………………………………………………………………
复道内的易燃物虽然清理过,但泼上的灯油没有那么容易清理,火头一起,
复道内顿时浓烟滚滚,烈火沿着木制的廊桥迅速蔓延。伴随御驾出行的黄门鼓吹
扔掉乐器,拚命奔逃。众人连惊带吓,再加上被烟火一熏,有些体弱的宫女不由
昏迷倒地。
程宗扬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果决的人,就比如此时——明明放火的主意是自己
出的,放火的后果自己也一清二楚,可看到那些无辜受到牵连的宫人,还是禁不
住心生恻隐。
一名小宫女跌倒在地,还未起身,就被慌不择路的内侍踩踏。程宗扬腾身攀
住横梁,从奔逃的人流头顶越过,不惜大费周章地将那名宫女救起,送到安全区
域。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蔡敬仲已经揪住几名内侍问明原委,过来说道:「御驾
是空的。半个时辰之前,刘建已经去了北宫。」
「皇后呢?」
「不在。」
程宗扬微微松了口气,但心头仍是沉甸甸的。天子出行,单是随侍的黄门鼓
吹就有一百余人,加上其他内侍、宫人,其数不下五百。如果按自己最初的意图
两端同时放火,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即便现在只在一端放火,伤亡也不会小。
刘建不在,难道这些人都白死了?
大火越来越近,滚滚黑烟薰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云丹琉说道:「刘建不在这
里,把他们烧死有什么用?」
蔡敬仲道:「这会儿若是救火,可就没时间救皇后了。」
云丹琉双手持刀,举过头顶,然后一声娇叱,疾劈而下。刀锋的青光没入木
制的桥面,足足劈出数丈。接着她伸脚一踏,复道的地面齐齐断裂开来。整条复
道架在夯土的础基上,此时一端被云丹琉挥刀劈开,桥面悬空垂下,另一端在烈
火焚烧下,很快难以支撑。桥身发出「吱哑吱哑」的响声,一点一点下沉,片刻
后,轰然一声巨响,桥身从空中堕下。
堕下的廊桥内还有未逃出的内侍,但云丹琉果断地弃之不顾,「好了!我们
去北宫救人!」
「为何是北宫?」赵充国道:「说不定皇后还在南宫。」
「因为剑玉姬在北宫。」程宗扬不再去想那些无辜的死者,「羽林天军和司
隶的徒众都在南宫,闻清语掳走皇后,只有送到北宫才稳妥。」
刚给自己换了一个新身份的蔡敬仲显然不乐意冒险,「那我们也应该先跟金
车骑他们会合啊。」
赵充国自告奋勇,「我去便是!」
「你去知会金车骑。我们去北宫。」程宗扬道:「定陶王就别再入宫了,请
郭大侠安排人手,先找个稳妥的地方安置下来,再设法送给秦夫人。」
王蕙身边有阮香琳和阮香凝姊妹,足以照看定陶王。
郭解当即派人,把定陶王送走。
蔡敬仲道:「就咱们几个?」
程宗扬道:「会之和单超等人尚在北宫。」
云丹琉道:「那还等什么!」
…………………………………………………………………………………
北宫,白虎观。
北宫建筑大都集中在东北方向的永安宫一带,西南一带宫阙稀少,朱雀门以
西,白虎门以南,面积占据北宫四分之一的区域内,几乎全是空地,唯有一座北
寺狱隐藏在森森古木之间。
来自胡地的巫师退出争斗,吕氏门下的死士临阵倒戈,四散逃亡,吕雉羽翼
尽失,孤身远飏,此时只剩十余名死士占据了北寺狱西侧的角楼,据险而守。
他们并不是不想走,而是被秦桧等人拦住去路。这十余名死士中,包括杀害
郑子卿,嫁祸给郭解的杨七和伊震,还有几名已经被揭穿身份的僧人。程宗扬临
行时专门交待过,这些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单超主张应全力进攻,不给对方任何喘息之机。石敬瑭却拖拖拉拉,只张罗
着一众手下架起大黄弩,把角楼四面围住,折腾了一个多时辰还不动手,反倒摆
出一副久战的架式,像是要跟对手耗到天荒地老。单超忍不住质询,石敬瑭也不
含糊,理直气壮地宣称儿郎们性命要紧,坚决不与对手玩硬的。
单超没想到这披云大汉看似豪勇,竟然胆小如鼠,寒声道:「两军相逢勇者
胜。阁下一味坐守,难道要静观其败?」
「没错,」石敬瑭大咧咧道:「反正他们也逃不了,大伙就对着耗呗,谁怕
谁啊?」
「眼下我等已然占了上风,正该趁其立足未稳,一举破敌!」
「差矣!差矣!」石敬瑭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既然咱们已经占了上风,
干嘛还要跟他们玩命?吃饱了撑的?」
单超拿手一指,「我等四倍于敌,竟尔不敢一战?」
石敬瑭挑起拇指和小拇指比了比,压低声音道:「君侯说了,里面有六个光
头,方才你也看见了,连卢老五都吃了亏。那帮秃驴都是不要命的疯子,丧失理
智了都,跟他们玩命,划不着啊。」
单超吸了口气,「我上!」
「你?」石敬瑭上下打量了单超一眼。
单超身为阉人,平生最恨被人看不起。他压下伤势,抬手一召,一柄被人丢
弃的环首刀从雪中跳出,落在手中。
「好!」石敬瑭拍手叫好,「漂亮!漂亮!公公请便,我等在下面给公公呐
喊助威,保证声音高高的。」
第五章
单超脸上青气浮现,没想到阳武侯手下的卫队长,竟然是这么个不要脸的惫
赖货。
秦桧笑着打圆场,「单兄莫怒。老石也是好心。有道是困兽犹斗,那些贼秃
暴起伤人,折损了兄弟倒在其次,怕的是他们一味求死,不留活口。」
单超道:「这要耗到什么时候?」
石敬瑭拧眉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瞧我的!」
石敬瑭拢起双手,扯开喉咙叫道:「上面的兄弟听好了!我们君侯说了,他
与诸位无冤无仇,只与那帮秃驴不共戴天!只要诸位兄弟弃暗投明,石某保证,
既往不咎!杨兄弟、伊兄弟,你们别怕!大伙都是给人办事的。顶多是从犯!再
说了,你们也就杀了个书生,郭大侠全家是谁杀的?天子啊!这账怎么也算不到
你们身上!我石敬瑭拿性命担保!绝不让郭大侠动你们一根汗毛!」
单超面颊抽动几下,这人满嘴跑马车,牛皮吹得惊天动地,问题是吹得这么
天花乱坠,能蒙住人吗?
单超只是腹诽,秦桧已经厉声斥道:「荒唐!一派胡言!」
石敬瑭怒道:「我是敬上面几位兄弟都是好汉,保他们一命怎么了!」
秦桧高声道:「杨伊二人是罪魁祸首,岂能轻纵?」
石敬瑭叫道:「姓秦的!我看你是想捞钱吧!别以为我不知道!郭大侠为了
他们两个,可是开出两千金铢的悬赏,外加一枚江湖令!」
秦桧赶紧拦住他,「闭嘴!说什么江湖令?」
「我偏要说!」石敬瑭叫道:「不管是谁,只要拿到江湖令,就能换郭大侠
一次天大的人情!万金难求的好东西!要不是郭大侠说了只要活口,我哪儿会等
到现在?早把那两家伙给剁了!」
秦桧顿足道:「你自己知道便是,为何要说出来?万一他们动手拿下杨伊二
人,哪里还有我们的机会?」
「我不是想把他们引下来吗?你偏要拆我的台!得!金铢面前无父子,我跟
你也论不着!大伙各凭手段,发家致富,就看这一铺了!」
「急什么?有财一起发!难道上面的兄弟抢先拿住人,你还能不认?」
「当然得认啊!要不我着急呢?」
石敬瑭拉起秦桧的手,往自己腰里一按,挣扎着吼道:「别拦我!别拦!拿
到悬赏,金铢我分你一半!」
两人口沫横飞,吵得一片山响,忽然间两人齐齐闭了嘴。
角楼上传来几声刀锋交击的震响,接着有人一脚踢碎窗棂,跃上窗台。
楼内有人叫道:「杨七!别中了他们的奸计!」
「我呸!姓伊的!你是想拿我换自己的前程吧?偏不如你的愿!」
杨七挥刀从角楼上跃下,他两眼满是血丝,眼角突突直跳,暴喝道:「挡我
者死!」
「兄弟别怕!我来接你!」石敬瑭说着飞身跃起,反手从肩后绰下长矛,一
矛刺穿了他的琵琶骨。
「我佛慈悲!阇都诃那!」头顶一声大喝,一个身影疾掠而下,身在半空,
气势便急剧攀升。
「放!」
石敬瑭狂叫一声,两支大黄弩同时射出,弩尾挂着一张大网,在空中陡然张
开,将那名僧人整个罩住。
半空中溅出无数血箭,却没有预料中的巨响。大网裹着那名假扮成死士的僧
人,像块顽石般坠落在地,正掉在单超脚边。单超低头看时,只见网上带着无数
寸许长的钢针,在那僧人周身上下刺出无数血洞。他真气涣散,全身的精血飙射
大半,只剩下一口气,奄奄一息。
石敬瑭将杨七四肢扭断,得意洋洋地拖过来,与秦桧互击一掌,吼道:「漂
亮吧!哥儿们这网专破内家真气!想跟我玩命?没门!」
单超沉默片刻,最后拱手道:「单某孟浪了。」
石敬瑭哈哈一笑,正要吹几句牛皮过瘾,角楼上忽然传来一片惊呼,那些死
士疯了似的从角楼四面跃下,一个个面容扭曲,似乎楼内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角楼内,几名黑衣人摘下面具,扯开兜帽,露出光溜溜的头皮。他们分据四
方,双手合什,盘足趺坐,齐声念诵道:「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一切
法,应如是知、如是见、如是信解,不生法相……」
随着众僧的念诵,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仿佛潮水一样在众人身上激荡着,越
来越澎湃。
周围的死士见识过这些僧人激发全身精血,悍然自爆的手段,见状立刻四散
奔逃。他们不是怕死,但被这帮疯子炸得粉身碎骨,死得连渣都不剩,未免太冤
了点。
石敬瑭等人早在下面守着,见他们一窝蜂钻出角楼,立即抢上拦截。
两名死士一前一后落在墙头,前面一名戴着银制面具的汉子足尖一点,箭矢
般往外冲去。另一名死士紧跟在他身后,挥起尖刀,一刀刺穿了他的大腿,然后
抬肘击中他的后心。
前面那名死士鲜血狂喷,从墙上一头栽下,伏地不起。后面的死士扑上去扭
住他的手臂,嘶声道:「我抓住他了!他是伊震!」
「干得好!」石敬瑭大赞一声,飞奔过来,一矛刺穿了那名死士的喉咙。
那名死士抓住颈间的长矛,喉中「咯咯」作响,眼中惊喜的光芒一点一点黯
淡下去。
石敬瑭根本就没答理他,一脚把尸体踢开,咧嘴道:「运气!运气!抓住两
个活的!」
单超道:「郭大侠真有悬赏?」
石敬瑭长叹一声,「有就好了……」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摸着下巴,琢磨道:「哎,老秦,要不咱们想个啥法子敲
郭大侠一笔?」
秦桧还没回答,单超便冷冷道:「郭大侠身无长物,只怕敲不出来什么。」
石敬瑭一拍大腿,「可不是嘛!老郭不聚财,敲也是白敲。可惜,可惜。」
秦桧目光从场中掠过,忽然精芒一闪,「不对!多了一个人!」
石敬瑭倏然一惊,双方对峙这么久,有多少对手,早就数得清清楚楚。困在
角楼上的一共十三个人,其中六名僧人,七名死士。杨七和一名僧人先后从楼上
跃下,还剩十一人,其中六名死士。可眼下除了自己脚边两人以外,还有五人正
分头突围——有一名僧人混在其中!
单超黑袍一卷,擎出环首刀,往一名戴着面具的死士拦去。
「小——」
石敬瑭刚一开口,头顶猛然传来一声巨响,角楼上半截整个爆开,数不清的
血点混着木屑四处迸射,仿佛下了一场血雨。
那名朝单超冲来的死士似乎被血雨吓到,往旁踏了一步,身侧空门大露。单
超抢到机会,立即猱身上前,刀锋斜挑,往他颌下斩去。
那名死士没有闪避,反而从容挥手,像是主动把手臂递到刀锋下一样,从袖
中挥出一串念珠。
那串念珠全部打到空处,对单超毫无威胁。站在单超后方的石敬瑭却脸色大
变,一个鱼跃,拚命用长矛挑去。
念珠中间的丝线早被捻断,虽然被石敬瑭击飞数颗,仍有十余颗穿过矛影。
单超身后,那名被困在网中的僧人尚未气绝,十余颗念珠鱼贯而过,将他头
颅打得粉碎。
场中血光乍现,为纷飞的血雨添上一抹殷红。单超手起刀落,将那名死士挥
出的手臂齐肘斩断,刀锋去势未绝,击飞了他的面具。
黑沉沉的铁制面具后面,是一张年轻的面孔。那名僧人面带微笑,用仅存的
左手扯开衣衫,一个血淋淋「卍」字正在他胸口的皮肉上霍霍跳动。
能清楚看到,他皮肤下细小的血管正疯狂地充血,就像一堆青紫色的蚯蚓不
停扭动,鼓胀欲裂。
他脸上绽出神圣的光辉,就像殉难的圣徒一样,用无比虔诚的口气轻柔地念
诵道:「阇都诃那……」
石敬瑭长矛扫来,重重打在单超腰间,将他击得横飞出去,然后伏身往地上
一滚。
两支弩箭几乎贴着石敬瑭的背影疾射而出,一张大网猛然张开,罩住那名年
轻的僧人。他皮肤下鼓胀的血管被钢针刺破,蓄势待发的精血如同无数细小的血
箭,剧烈地迸射出来,那僧人急剧攀升的气息瞬间变得紊乱。
他张开仅存的左手,牢牢护住头脸,脸上的皮肉鼓胀起伏,接着「呯」的一
声,头颅爆成一团血雾。
石敬瑭爬起来,悻悻啐了一口,「晦气!」
六名僧人,一个活口都没能留下,甚至没有一具全尸,自己的脸面算是丢到
姥姥家了。
试图突围的死士无一逃脱,石敬瑭心情不好,也没有留活口的打算,除了杨
七和伊震两个,其余全部砍了脑袋,逐一检查是否还有光头混在里面。
正忙碌间,树梢升起一股浓烟,在晦暗的天际下越升越高,越来越近。
单超岩石般的面颊抽了一下,「是复道。」
石敬瑭道:「谁放的火?」
秦桧凝视着浓烟,缓缓道:「必是主公。」
单超不知道他为何能如此笃定,疑惑地看了过来。
「眼下能放火烧毁复道的,无非吕氏、刘建与主公三方。」秦桧道:「吕雉
远遁,吕氏在宫中即便尚有余党,此时也自顾不暇。假若他们放火试图脱身,也
只会选择宫阙,而不是架在半空的复道。刘建眼下占据两宫,更没有理由烧毁这
条连通两宫的捷径。」
吕氏和刘建都被排除,唯一有理由放火的只剩下程主公。虽然放火的理由不
得而知,但可以推想,南宫的局势绝不乐观。
石敬瑭忽然抬起手,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此时场中只剩下殇侯的卫队,石敬瑭一抬手,立刻安静下来。
北寺狱周围的松林无风而动,枝叶上的积雪簌簌而下。接着,一张凶狞可怖
的面孔从树后探出,冷冷看了过来。它獠牙翻出,巨大的鼻翼微微鼓动着,仿佛
一头野兽正在嗅探空气中飘浮的血腥气。
「绷」的一声,架在墙头的大黄弩猛然一震,一枝标枪般的弩矢撕开空气,
呼啸着往那张面孔射去。
那名兽蛮人半身从树后探出,双手抡起一柄铜轮般的巨斧,肌肉鼓动着,一
挥而下,将弩矢狠狠劈开,然后盯了众人一眼,腾身往后跃去。
松枝像潮水一样摇晃起来,不知有多少兽蛮人在林中穿行,他们没有靠近,
而是折向密林深处。
「快撤!」石敬瑭道:「那帮牲口闻见味道,一会儿就会杀过来,这破地方
不能待了!走!快走!绕路,别跟他们碰上了!」
…………………………………………………………………………………
云丹琉四下看了一遍,「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程宗扬也觉得奇怪,秦桧连同殇侯的卫队足有五六十人,可他们一路走来,
不但一个人都没遇到,甚至连足迹也没有看到几个。难道他们是走暗道离开?可
北寺狱的暗道是通往永安宫,他们不从宫里出来,反而又折回永安宫,难道又出
了什么意外?
几名劲装汉子踏雪奔来,他们都是郭解的追随者,方才四下看过之后,找到
许多蛛丝马迹——吕氏死士的尸首,四散逃亡的足迹,胡人巫师的靴印,甚至还
在树上发现大量兽蛮人遗留的痕迹。
程宗扬心里猛跳了一下,自己杀死古格尔之后,那批兽蛮人就从南宫销声匿
迹,没想到又到了北宫。吕雉既然是隐藏的羽族,很可能与这些兽蛮人有私下的
交易。他们在北寺狱出现,也许正是出自吕雉的安排,用来围杀刘询。但古格尔
被杀,导致他们行程被延误,而吕雉又败得太快,双方才错过了。
如果遇到兽蛮人,秦桧等人选择从暗道离开,也并非不可能。问题是那些兽
蛮人会不会此时正在暗道里面?自己要是钻进去,跟那些兽蛮人来个狭路相逢,
那就成自投罗网了。
「你想多了。」蔡敬仲把折扇摇得跟蝶翅一样,「暗道才这么宽,兽蛮人要
钻倒是能钻进去,可手脚都伸不开,不成活靶子了吗?」
程宗扬顿时恍然,兽蛮人身材庞大,暗道的空间对人类正合适,他们钻进去
就过于狭窄了。
程宗扬道:「我们去暗道!」
郭解是草莽豪杰,对宫中并不熟悉,一切由程宗扬作主。他留下两名兄弟,
守住出口,然后带着三名兄弟,与程宗扬、云丹琉和蔡敬仲一同进入暗道。
这条暗道从永安宫通往北寺狱,几乎是斜穿了整个北宫,而且深入地下,又
长又深,不知道是因为年深日久,通风孔被堵住,还是根本就没有修,暗道内空
气极少流通,有些地方甚至连火把都点不着。对寻常人而言,这样的暗道无异于
死地,但对程宗扬而言,倒是减少了他们撞到生人的可能。
一刻钟之后,来到暗道最深处,在程宗扬提醒下,众人小心涉过齐膝深的积
水,然后地势逐渐升高。
程宗扬无从判断方位,只能大致推算此时已经越过北宫的中轴线,靠近德阳
门后的东阁,然后是章德殿、建礼门、云龙门后的延休殿、安昌殿、景福殿……
再往前,便进入永安宫的范围之内。程宗扬找了个空气尚能接受的位置停了
下来。一直走到这里,也未曾发现暗道内有大队人马行走的痕迹,基本可以确定
秦桧等人并非从暗道撤走。那么是回头再去找人,还是索性潜去太后寝宫,干掉
剑玉姬?
眼下正是分秒必争的紧要关头,回头找人等于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虽然安
全,但太过保守。直接去干掉剑玉姬,又太过激进。万一失手,再想逃回来可就
难了。
犹豫间,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重物撞击的闷响。
泥土簌簌落下,然后「吱哑」一声,头顶仿佛打开一扇天窗,一股新鲜的空
气涌进暗道。
一个人影重重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痛哼,然后有人跃了下来。前面那人急促
地喘息几口,苍声道:「我……我不行了……」
「别说话!」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程宗扬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与同样诧异的云丹
琉对视了一眼。
来人显然没有想到这条久不通风的暗道内会藏的有人,他扶起重伤的同伴,
让他能呼吸到顶部流入的空气,然后从怀里取出一支银管,用力晃了几下。
银管顶端绽放出一层清冷的幽光,映出两个人影。倒在地上那人肩膀被利刃
劈开,伤口直达胸前,眼看是不活了。另外一人脸上蒙着黑布,黑色的夜行衣上
沾满鲜血。
那名伤者喘息道:「那贱人阴狠……狡诈……翻脸无情……少爷,你不用管
我……快走……」
「你这好端端的,说什么疯话呢?」蒙面人道:「这点小伤也算回事?你是
看不起我啊。瞧这是什么?大还丹!」
蒙面人掏出一颗火红的丹药,「虽然比不上赤阳圣果,但治你这点小伤还不
跟玩似的?一颗下去,保你活蹦乱跳。」
「这是少爷的护身灵……药……我不能……」
「少废话!」
蒙面人不由分说,将丹药塞到伤者口中。丹药入喉,伤者气息渐缓,昏昏沉
沉地睡了过去。蒙面人喘了口气,刚直起腰,身体忽然僵住。
黑暗中有人咳了一声,一个人影缓缓走出,「没想到在这里会遇上陶五爷,
真是幸会。」
蒙面人呆了片刻,然后一把扯下黑巾,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妈啊,吓死我
了……老程,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还想问你呢,」程宗扬道:「你不是不进洛都城吗?怎么都钻到永安宫
底下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陶弘敏往后看了一眼,止住话头,「这几位是?」
「云大小姐,五爷见过的。」程宗扬跳过蔡敬仲,「这位你多半也听说过,
郭解郭大侠,那些是郭大侠的兄弟。」
陶弘敏本来被蔡爷那身打扮闪得眼花,听到郭解的名头,目光立刻被吸引过
去,起身像模像样地一拱手,「原来是郭大侠,久仰!久仰!我叫陶弘敏,跟程
爷一样做生意的。我从小就仰慕郭大侠,铁肩担道义,布衣傲王侯……」
「寒暄的话咱们先省省,」程宗扬打断他,「改天腾出时间,专门让你说个
够。你先说说,怎么会在这里?」
「还用说吗?你瞧我这倒霉样……」陶弘敏仰天长叹,「被人坑了啊。」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听起来好像很有趣呢。」
「这也没什么好瞒的。」陶弘敏道:「两年前,太平道的人找到我,想借笔
款子。我对他们神神鬼鬼那套没兴趣,就回绝了。谁知他们找到总商会,商会出
面,让钱庄给他们放了笔款子。一来二去,也算熟了。两个月前,他们来谈一笔
大生意,你猜是什么?」
「刘建。」
陶弘敏抚掌道:「程兄果然通透!没错,就是刘建。明人不说暗话,这些年
来,我们晴州商会在汉国吃了无数苦头,吸血最狠的,就是吕氏。眼下有机会扳
倒太后,肯定不会错过。」
「坦白说吧,刘建交结宗室,是我们出的钱;招揽门客,是我们出的钱;收
买眼线内应,是我们出的钱;兵甲武器,还是我们出的钱;甚至我们还花重金从
晴州雇来了三支佣兵团——出物、出钱、出人,我们全都干了。」
程宗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可得恭喜陶五爷了,一本万利啊。」
「恭喜个屁!」陶弘敏咬牙切齿地说道:「刚拿下永安宫,刘建那混帐就翻
脸了!」
「哦?」
「太平道那帮妖人趁我们不备,突使杀手,要不是楚伯舍命相护,我也逃不
到这里。」
程宗扬这才留意到,那伤者蒙面巾下露出的胡须略显花白,已经上了年纪。
「楚伯是我们陶家的世仆。他行事周全,事先花重金买通了宫里的内侍,得
知有条暗道可以藏身,算是留了条后路,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更没想到会碰上
程兄和郭大侠。」陶弘敏摊开双手,「我这边已经说完了。程兄你那边……你要
不说,我绝对不问,只要你别把我灭口了就行。」
「我这边也好说。」程宗扬道:「跟你一样,我也做了笔生意,只不过投的
是长秋宫。」
陶弘敏沉默片刻,叹道:「程兄这生意独辟蹊径,眼光胆识别具一格……小
弟佩服。」
「别佩服了,我还没说完呢——跟你一样,我也亏大了。」
「怎么回事?」
程宗扬一边紧紧盯着他的反应,一边道:「长秋宫出事了——要不我会找到
这里?」
陶弘敏一点就透,「你是……打算翻本?」
「陶兄呢?」
「我?」陶弘敏苦笑道:「我是一赔到底,想翻本都没机会了。」
看来陶弘敏对长秋宫的变故并不知情。他要面对的局势与自己完全不同,自
己只要能救回赵飞燕,这生意照样有得玩。而陶弘敏是押下的筹码自己反水,根
本没有翻盘的希望。
「陶五爷有没有想过,假如换换筹码呢?」
陶弘敏凝视着他。
程宗扬不再兜什么圈子,迳直问道:「晴州的雇佣兵听你的吗?」
「你是说……」
程宗扬张开双臂,「长秋宫欢迎你!」
…………………………………………………………………………………
北宫。景福殿。
刘建一手按着天子剑,正焦急地绕殿疾走。接连数日未曾合眼,他却毫无倦
意,布满血丝的眼睛中满是病态的亢奋。
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刘建的脚步声越来越急切。原本在殿中伺候的宫人内侍
都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着地板,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刘建忽然停下脚步,「你就是张恽?」
「正是奴才!」张恽「呯呯呯」一连磕了三记响头,直磕得额头见血。
作为俘虏,张恽被带进北宫时还抱着一丝侥幸,但此时,最后一丝侥幸也烟
消云散。二十年来,太后就是他们头顶唯一的天。眼下,天塌了。取而代之的,
是另一片天。
张恽不敢相信把持朝政多年的太后居然会失势,可刘建一路直驱入宫,直到
踏进与永安宫毗邻的景福殿,都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他知道太后早已颁下懿旨,称江都王太子刘建人品贵重,德才兼备,可继帝
位。同时宣布太后本人将移居长信宫。张恽怀疑懿旨是伪造的,但这比懿旨是真
实的更可怕。懿旨为真,则太后尚在,假若连懿旨都是假的,太后只怕……
想到此节,张恽又用力磕了几记响头。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能讨得一丝生
机,张恽不在乎给刘建再多磕几个头。
刘建「咯咯」笑了两声,声音急促而空洞,殊无喜意,更像是夜枭在林中的
鸣叫,让人头皮发麻。
「你是服侍过两朝天子的老人了……唔,有功之臣。」
张恽以头抢地,泣声道:「奴才不敢!」
有功之臣?开什么玩笑!自己有功也是为太后办事的功劳,在天子面前不仅
无功,反倒有罪。圣上这么说,是嘲讽还是记恨上自己了?
刘建又「咯咯」笑了两声,笑得张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环佩轻响,一股香风飘进殿内。
张恽身上一轻,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终于消失。劫后余生,他止不住地哆嗦
起来,背后全是冷汗。
太子妃成光款步进殿,她一手捏着鲛帕,红唇紧紧抿着,紧张的眼神中隐隐
透出一丝喜意。
刘建急切地问道:「如何?」
成光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刘建先是愕然,旋即大喜过望,叫道:「天助我也!」
成光嫣然一笑,然后屈膝跪地,双手捧起酒樽,举过头顶,娇滴滴道:「臣
妾为天子贺。」
刘建接过酒樽,手指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兴奋。他原本并没有太
多念头,来到北宫之后,才得知那位事事处处算无遗策,犹如鬼神的仙姬这次竟
然吃了大亏。
仙姬挟持太后,随即鸠占鹊巢,隔绝内外,只留下几名信奉太平道的内侍传
递诏令。然而不久之后,那些内侍便传讯说宫内生变,但语焉未详,只说遭到吕
氏暗藏在宫中的死士突袭,死伤惨重。
听说永安宫还有刺客,刘建更不敢轻易涉足,于是选择景福殿驻跸。他放心
不下,专门打发成光前往永安宫探听虚实。那几名内侍不知内情,早已急得像热
锅上的蚂蚁一般,见到成光,如遇救星,赶紧过来请示。成光在寝宫内只看到满
地尸首,不但那位仙姬不知所踪,连平日出面联络各方的齐仙子也踪影全无。
天意!简直是天意!刘建欣喜欲狂,自己早已对那位仙姬忌惮无比,只是为
了帝位,不得不虚与委蛇。随着帝位越来越近,自己心下的忌惮越来越深,一想
到那位仿佛无所不知的仙姬,便如同芒刺在背,坐卧不安。谁知天降鸿福,紧要
关头,给了自己一个摆脱桎梏的良机,果真是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刘建心潮起伏,一时觉得最好让那位仙姬与太后都死个干净,一时又觉得就
这么让她们死了,未免可惜……
刘建举樽一饮而尽,然后将金樽往地上一摔,「传朕旨意!先帝失德,海内
动荡。跳踉之徒,犹举螳臂。朕已命中大夫魏疾讨之!钦此!」
第六章
南宫。玄武门外。
「光」的一声,霍去病将灌满鲜血的头盔扔在地上。
刘建军对长秋宫的进攻,可谓金鼓震天,声势浩大,结果只是佯攻,根本就
没几个人。
他带着长水军的精骑突袭凉风殿,却只扑了个空,刘建早已移驾北宫。紧接
着复道失火,两宫震荡。金蜜镝看破刘建军佯攻的虚实之后,一改稳健的作风,
羽林、期门诸军尽出,狂飙突进,一举夺回玄武门,并且与被困在平朔殿的隶徒
联络上,合兵一处。
刘建军的主力已经移往北宫,此时两军隔着两宫之间的广场遥遥对峙。洛都
城内,通连南北二宫的复道长近七里,除去宫内的引桥,两宫的距离四里有余,
此时双方各自前出一里布阵,两阵之间相隔两里,视力差一些的,连对方的人影
都看不清楚。
霍去病单骑立在阵前,他扔下头盔,解下创痕累累的铁甲,接着是被鲜血浸
透的锦袍,衣内御寒的狐皮褂,贴身的布衣……裸露出精悍的上身。他胸前被利
箭射中,箭矢已经拔去,留下一个酒盅大的伤口,兀自渗血。
风雪卷过,霍去病纹丝不动,他只穿着一条血红的纨裤,精赤着上身骑在马
上。他身型矫健,肩宽腰窄,从后面看来,如同一个倒三角,结实的肌肉犹如钢
铸,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
扔下甲衣,霍去病没有换上新甲,而是拿过一只皮囊,将凉水兜头浇下。然
后抄起一条布巾,在两军阵前慢条斯理地擦去身上的血迹、汗水、烟尘……
对面的刘建军悍然打出天子旗,被吕奉先斩断的旗杆被重新接过,还有些摇
摇欲坠。此时旗下的御驾只是一辆空车。苍鹭所乘的轻车位于御驾之前,他一手
扶轼,一手握着铁如意,立在伞盖下,静静观察对手的布阵。
在他身前,三千军士在北宫朱雀门前摆成一个偃月阵。最初被刘建收买的中
垒、虎贲、步兵诸军连番血战,早已经被打残,眼下全部加起来,能够上阵的还
不到八百人。三名北军校尉中,刘箕、刘子骏被杀,仅存的步兵校尉刘荣为流矢
所伤,此时以新任的虎贲校尉陈升为主将,带领残兵聚在旗下,作为中军。两支
来自晴州的佣兵团也被置在阵前。相比之下,这两支佣兵团一直没有经历恶战,
反而趁着宫中的混乱大发横财,不但人马齐全,士气也最足。
因为吕忠遇刺,而选择归附刘建的越骑军本是汉军最精锐的骑兵,但在阿阁
与吕氏乱军血战连场,伤亡惨重,眼下还能够作战尚不足百骑,不得不与唯一编
制还算完整的屯骑军合编一处,被布置在战场右翼。在这种大范围的战场上,骑
兵是用来迂回和包抄的不二之选,也是苍鹭此战决胜的杀手镧。
越骑和屯骑两军原本的主将分别是吕忠、吕让,此时两人的首级都在宫门外
挂着。刘建多次暗示,想派心腹掌管两军,但苍鹭置若罔闻,最终也没有安排主
将,而是由他亲自指挥。
左翼则是刘建召募的门客家奴等一批乌合之众,这一支人数最多,论数量几
乎占了刘建军的一半,但战斗力与北军精锐相比,不啻于云泥之别。这会儿能够
拉出来老实布成阵列,已经很对得起砸下大笔赏金的刘建了。
苍鹭同样没有指望这批芜杂之众的战斗力,让他们上阵,无非是充个人数而
已。至于主将,则如刘建所愿,指派了他的心腹魏疾。
对面列出的阵型让苍鹭很不舒服,他们没有拉开战线,而是羽林天军在前,
隶徒在后,摆出一个锋矢阵型。
在苍鹭看来,把两支完全不同的兵力强拧在一处,又摆出这种阵型,完全是
在瞎胡闹。一旦前军受阻,后军进退两难,不用打就会自乱阵脚。况且后面的隶
徒还不是什么正规军,装备都不齐,连披甲的都没有几个,自己只要派出屯骑军
袭扰,一轮骑射,就能让他们崩溃。
对手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自己本来应该觉得庆幸,可苍鹭心里始终有些不
妥当——自己的对手可不是什么新丁,而是车骑将军金蜜镝。他难道不知道这种
阵型就是个笑话?即便羽林天军战斗力更在越骑军之上,一举击穿自己的中军,
那又如何?自己背后可是北宫的城楼,羽林天军真杀到城下,难道还能把城墙撞
塌?最终的结局只会碰壁而还,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既然阁下求死,不妨送汝一程。苍鹭计较已定,不再犹豫,举起铁如意,往
鼓上重重一击。
陈升拔出长剑,往前一指,「出战!」
虎贲军的战车从阵中驶出,步卒紧随其后,缓缓往对手逼去。
霍去病擦干坐骑身上的汗水,然后丢下布巾,拔起插在地上的长矛,双膝一
夹马腹,跃马而出,振臂呼道:「破敌!」
「破敌!」
近千名羽林天军同时催动战马,蹄声犹如雷霆,震彻天地。
金蜜镝并没有在留在阵后观望,而是与长秋宫的期门武士一道披挂上阵,紧
跟在羽林天军之后,位于隶徒之前。己方布阵的不足他比苍鹭更清楚,他选择锋
矢阵型的原因只有三个字:不得已。
假如有选择,金蜜镝肯定会摆出堂皇之阵,在攻守中耐心地寻找机会,以最
稳妥的方式击败对手。但就像他夺回玄武门后,不等军士休息,就立即出兵决战
一样,他此时已经没有更多选择。
试想两军鏊战之际,两宫同时下诏,甚至皇后的凤驾直接出现在刘建军中,
下诏讨逆,不说己方会不会军心涣散,兵无斗志,金蜜镝自己都只能自缚认命。
所以他只能摆出锋矢阵型,以最猛烈的姿态,在第一时间全力出击,速战速
决,免得夜长梦多。
两军虽然都已经苦战多时,一旦交锋,仍然悍勇无比。两支军队的前锋狠狠
撞在一起,刹那间血肉横飞。霍去病一马当先,闯入敌阵,他转动长矛,右手握
住矛尾,左手按住枪杆,一记斜刺推出,锋利的长矛从战车的驭马左眼刺入,透
颅而过,从它右眼钻出。
驭马轰然倒地,疾驰的战车立刻侧横过来。战车上三名甲士一人执辔,另两
人挥戈朝霍去病攒刺,可霍去病已经拔出长矛,头也不回地往后杀去。
苍鹭的击鼓声突然一变,变得刚劲而峻急。右翼的屯骑军闻声出阵,他们催
动坐骑,先是小跑,然后速度逐渐加快,最后狂奔起来。
屯骑军没有选择与兵强马壮的羽林军一较高下,而是在战场上划了个弧形,
绕到羽林天军背后,兵锋所指,正是位于两军之间的金蜜镝。
战场位于两宫之间,地势开阔,苍鹭又有意压住鼓点,让中军放缓速度。仅
仅是速度的变化,金蜜镝选择锋矢阵型的弱点和恶果便暴露无遗——羽林天军的
骑兵高速冲刺,而后军的隶徒全是步卒,虽然有金蜜镝亲率的中军居中维系,但
两军仍不可避免的越拉越开,直到暴露出致命的空当。
长水军的胡骑在金蜜镝两侧游弋,充作护卫,见屯骑军扑来,他们远远便张
开角弓,不射人,专射马。金蜜镝的中军则开始加速,在发现露出空当之后,金
蜜镝没有再试图用手中微薄的兵力进行补救,而是果断地抛弃了后军。
陈升手心里全是汗水,他属于天子近臣一系,也是最早遭到吕氏攻讦,被迫
去职的倒霉鬼。天子驾崩,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没指望了,谁知入宫吊祭时,正逢
江都王太子起事,自己被困宫中。在乱军胁迫之下,陈升半推半就向刘建效忠。
结果阴差阳错,反倒成了从龙的功臣。更因为他曾经担任过射声校尉,论起
军中资历的深厚,在刘建招揽的臣属中数一数二。一番风云际会,一个不起眼的
去职罪臣,竟然成了新君倚重的主军重将……人生的波谲云诡,真不知从何说起。
更让陈升没想到的是,自己有生之年,居然会与车骑将军金蜜镝刀兵相见,
而此时向自己杀来的,竟然是霍家人——自己担任书佐时,偶尔遇到霍大将军,
都只能退避道旁,望尘舞拜。即便担任射声校尉,也是膝行见礼,连做梦都没想
过,有一天会与霍大将军为敌。
眼看着霍去病越逼越近,陈升心头不争气地狂跳起来。久闻霍少将军英雄无
双,今日一见,果然人中之龙。他双手持矛,口中咬着一柄短刀,仿佛是从血海
中杀出的一样,精赤的上身洒满鲜血,跨下的坐骑也是浑身浴血,奔驰间,在雪
地上洒下大片大片的血花。
由中垒、步兵、虎贲组成的中军最早投入战场,连日来无阵不与,虽然是汉
军精锐,极耐苦战,但已经是久战之余的疲蔽之师,更慑于霍氏在军中的威名,
几乎无人敢撄其锋芒。一开始还有人上前阻拦,但霍去病连斩数敌,余下的纷纷
退避——甚至都没人朝他放箭。虽然霍去病已经深入阵中,放箭容易误伤己军,
可连他的坐骑也毫发无损,这已经不是运气能解释的了。
眼看霍去病离自己只剩十余丈,陈升觉得自己手都在抖,他鼓起最后一丝勇
气,挥剑叫道:「步兵军!列盾阵!」
虽然一片慌乱,汉军依然令行禁止。步卒举起盾牌,列成一道横阵,牢牢挡
在陈升的战车前。陈升刚松了口气,却见霍去病丝毫没有减速,而是迎着盾阵直
冲过来。眼看就要撞上,他一磕马刺,坐骑嘶鸣着腾空而起,越过盾阵。
陈升愕然张大嘴巴,然后就觉得自己飞了起来,越飞越高,仿佛一直飞上天
际。
霍去病一矛刺倒中军主将,错马相过时,顺势取下齿间的短刀,斩下陈升的
首级,挂在长矛上,高高举起。
身后的羽林天军士气高涨,狂呼道:「万胜!万胜!」
苍鹭面无表情,汉军对霍氏心存顾忌,但他手中有的并不仅仅是汉军。
随着「隆隆」的鼓声,来自晴州的佣兵团蜂拥上前。这些视金铢为信仰的汉
子刚刚接到赏格:斩杀此人者,立赏千金!
一千金铢,足够寻常人一辈子的花销。即使挥金如土,也能过好几年痛快日
子。刀口上讨生活,多活一天都是赚的,这样的重赏,足以让所有的佣兵为之疯
狂。
比起佣兵的狂热,苍鹭此时格外冷静。前面的羽林天军已经与中军厮杀在一
起,屯骑军也绕到对方侧翼,正在攻击金蜜镝的中军。此时唯一的危险就是己方
的中军支撑不住,在金蜜镝败北之前,就被羽林天军击溃。
天子驾崩之后,两宫连番血战,但无论局势有多危险,苍鹭始终都把屯骑军
扣在手中。此时,他终于把这张底牌打了出去。加上编入的越骑军,屯骑军总兵
力将近八百,而抛开长水军不提,金蜜镝的中军不过四百余人。即使那帮混杂了
各种宫卫的中军都能以一敌二,自己还多出八百匹马。
武库被大火焚烧一空,那些步卒连拒马都没有,平地对攻,踩也把他们踩死
了。
眼看屯骑军就要攻破对方中军的防线,一条大汉从金蜜镝身边大步抢出,挥
刀将一名屯骑军斩落马下,然后挡住另一名屯骑军刺来的长戟,左手一翻,从腰
间数把长刀中拔出一柄,拦腰将对手斩成两段。他虽然只是步战,却骁勇异常,
如同虎入羊群,势不可挡。
赵充国,车骑将军府中长史。不愧是被称为万人敌的猛将。但终究只是匹夫
之勇而已。
苍鹭拔出一面令旗,往左面一指。
那帮乌合之众也该出动了,只要把他们投入战场,即便是一两千头猪,羽林
天军也得费一番手脚才能杀尽。能给屯骑军争取一点时间,这些家奴全死光自己
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左翼的魏疾看到旗号,向苍鹭点了点头,然后对身边的家奴吩咐几句。
苍鹭收回目光,重新注视羽林天军,仔细寻找他们的弱点,不时瞟一眼金蜜
镝的中军和后方隶徒之间的距离。那些隶徒显然也知道局势不妙,正极力追赶,
以至连基本的阵型也无法保持。照这样的速度,等他们投入战场,也只会变成一
盘散沙,全无威胁。
忽然身边一阵喧哗。苍鹭不屑地冷哼一声,霍去病再剽悍,终究不过是匹夫
之勇,两支佣兵团,杀他十次也尽够了。
苍鹭随着瞥了一眼,却发现身边的军士们,没有一个去留意正与佣兵血战的
霍去病,而是齐齐扭头,望着左边。
苍鹭转过头,瞳孔猛然收紧。
左翼那帮乌合之众正在移动,但不是投入战场,而是向后,潮水一样退入朱
雀门。
以苍鹭的镇定自若,此时也仿佛被人迎面重击一棍。左翼军士的数量占了己
方总兵力的一半以上,他们突然退出战场,不但使得双方兵力逆转,更将自己左
翼彻底暴露。
苍鹭心下闪过一个念头:金蜜镝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果然,长水胡骑已经转向,徒步的期门武士、殿前执戟、都侯剑戟士一拥而
上,用血肉之躯截住屯骑军的铁骑。摆脱纠缠的长水胡骑挥舞弯刀,狂呼着扑向
左翼的空当,最前面一人须发斑白,竟是金蜜镝亲自来战。旁边的赵充国迈开大
步,疾如奔马,紧紧护在金蜜镝左右。
苍鹭薄膜一样的眼皮飞快抖动着,无数兵法、战策、谋略、诡计、诈术……
一瞬间涌入脑海,宛如一团璀璨的烟火不断绽放。
可是他找不到一条策略能扭转局势。也没有一条计谋能把魏疾带走的军士重
新召回来。
他终于明白战前刘建为什么颁下诏书,声称跳踉之徒,犹举螳臂,命中大夫
魏疾尽讨之——在刘建眼中,自己也不过是个螳臂挡车的跳踉小丑,要被「尽讨
之」。魏疾并没有亲自出马来讨伐自己这个跳踉之徒,他只是放开左翼,任由自
己的螳臂去挡金蜜镝的铁骑。
苍鹭握着铁如意的手掌僵在半空,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人抽干,脸色越来
越苍白。忽然他身体一晃,「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仰面向后倒去。
「呯」的一声,铁如意掉在车上,然后滚落雪中。
…………………………………………………………………………………
刘建并非第一次踏进永安宫,但当日那个好不容易才能入觐的诸侯太子,此
时摇身一变,成为这座宫殿的主人,心情与以往截然不同。让刘建遗憾的是,往
日自己费尽心思巴结的太后居然不在,否则观赏她此时的表情,会是一种莫大的
享受。
刘建的亲信已经将永安宫清理一空,原有的宫人内侍都被驱往别宫。当初随
吕雉前往寝宫的心腹尚有一些被羁押在宫内,但天子圣明,察觉到这是剑玉姬等
逆贼的阴谋,妄图把一批充满敌意的奸细留在宫内,于是下令全部诛杀。
刺鼻的血腥气与宫中椒兰、脂粉的香气混杂在一起,让刘建心神舒畅,仿佛
又回到自己远在江都的宫苑。
宫前的捷报已经传来,眼下的局面一片大好,那帮试图挟制天子的匪类尽遭
天谴。北军伤亡惨重,已经失去利用价值,把他们扔给金蜜镝,回头一并讨平,
也免得自己再找理由把他们统统灭口。
金蜜镝虽然屯兵宫外,但与姓苍的匪类大战之后,他手中能动用的人马不过
一千余人,自己在北宫的家奴也有此数。魏疾的战策谋略更在苍鹭之上,有他坐
镇指挥,完全可以支撑到勤王之师到来。
若非绣衣使者江充投降,自己还不知道吕氏仍有后着。太后下诏将破虏将军
董卓调到伊阙,作为最后的底牌,结果来不及出手,吕巨君就全军覆没,连太后
也彻底倒台。这张底牌也就此易手,成为自己最大的倚仗——连仙姬都不知晓。
那个破虏将军不过一介武夫,见识短浅,何况太后已然失势,他不向自己效
忠,还能如何?到时随便给他一点赏赐,就足以让他肝脑涂地了。
金、霍二人执迷不悟,殊为可恨!两个过气的老东西而已,根本不足为虑。
自己一道圣旨,即刻就能讨平。
刘建登上阶陛,四下环顾片刻,然后坐在御榻上,指着阶陛下方,颇有感触
地说道:「朕当日就是在此拜见的吕雉。」
成光摸了摸身下的锦垫,掩口笑道:「此处便是太后凤臀坐过的呢。」
刘建哈哈大笑。
「待太后归降,就让她来此拜见陛下。」成光用甜腻的声音说道:「到时臣
妾要她除去冠服,裸身跪拜,好生看看太后的身子有何不同。」
想到那具黑色宫装遮掩下的高贵肉体,刘建心下一团火热,如今南北二宫皆
为朕所有,吕赵二后若是识趣便罢,若是不识趣……刘建想想就觉得兴奋。
刘建越想越按捺不住,「张恽!」
张恽扑地跪下,「奴才在!」
「朕已然入主北宫,一众宫眷,为何不来拜见朕呢?」
「奴才这就去传旨!」
刘建微微颔首。
张恽刚刚退下,一名内侍小跑着进来,在阶下叩拜道:「启奏圣上,有人求
见。」说着捧起一块玉佩。
近侍接过玉牌,呈到天子面前。
看到玉佩上的「广源」二字,刘建有些疑惑,「这是谁?」
成光接过玉佩,笑道:「这广源行也不是外人,仙姬历年拿来的钱铢,倒有
一半是广源行所出。没想到他们会在宫里。」
「一个商贾而已。」刘建不以为然地说着,准备打发他们离开。
成光道:「广源行身家丰厚,圣上不妨见见。」
刘建想了想,「召他进来。」
一个面目痴肥的胖子进来,远远对着御榻跪拜,口呼万岁。
「我见过你。」成光道:「你不是跟仙姬在一起吗?」
那胖子闻言泣下,一边连连磕头,一边哀声道:「求娘娘救命!」
「出了什么事?说吧。」
「小的庞白鹄,是广源的执事……」
庞白鹄一番哭诉,听得刘建与成光面面相觑。
原来寝宫的变故并非遭到吕氏死士的刺杀,而是内讧。剑玉姬和齐羽仙谈笑
之间突然向盟友出手,各家情急之下,被迫联手,最终众败俱伤,参与刺杀吕雉
的势力几乎死伤殆尽。庞白鹄侥幸逃生,见天子驾临,才出来拜见。
至于火拚的原因是晴州商会决意向天子效忠,与各家一同辅佐圣主。剑玉姬
却想把天子控制在手中,试图独占利益,由此引发矛盾。广源行痛定思痛,决定
与剑玉姬等人分道扬镳,全力支持天子。
「我广源行发誓:从今往后,唯天子之命是从。不仅如此,除商税之外,每
年还将向少府进献十万金铢。」
商税进的是国库,进献少府才是往自己口袋里塞钱。这等好事,刘建自然笑
纳。
「难得商贾之中,有尔等忠义之辈,朕心甚慰。」虽然看不起晴州那帮利欲
熏心的商贾,但瞧在金铢的面子上,刘建还是温言勉励了几句。
庞白鹄视线与成光一触,各自分开,「小的还有一事禀告圣上。」
「哦?」
「剑玉姬动手之前,小的听她手下的使者传讯,说他们劫持了长秋宫的赵皇
后,正从密道送入北宫……」
刘建霍然起身,「哪条密道!」
…………………………………………………………………………………
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被挂上旗杆,薄膜般的眼皮半垂下来,失去生命的瞳孔已
经扩散成一片模糊的阴影,依稀透出茫然和不解。
就像他不明白金蜜镝为何会选择一个拙劣的阵型一样,苍鹭无法不理解魏疾
为何会在此时撤军,把自己出卖给敌人。难道他们不明白,自己头脑中的兵法是
他们获胜的唯一希望吗?自己一死,他们还怎么抵挡金、霍两人的铁骑?就靠那
些猪一样的家奴?
我还有很多兵法和计谋没有来得及施展啊。苍鹭用目光不甘地叹息着。
「这个蠢货。」
霍去病懒洋洋靠在马鞍上,席地而坐,两名投降的军司马跪在他脚边,给他
擦拭靴上的血污。
吕奉先道:「为什么不让我上?」
霍去病道:「你也是个蠢货!」
「我才不蠢呢!」吕奉先左右看了一圈,「你们打完了吧?」
「怎么?」
「给我一队人马。」
霍去病斜眼看着他。
「我去杀江充!」吕奉先气恨地说道:「那个狗贼,竟然背叛我!要不是他
带人投降刘建,我们才不会输呢!」
「来人啊!」霍去病道:「把吕少爷的嘴巴给缝上。」
吕奉先往后退了一步,捂着嘴巴道:「干嘛!」
「免得你死在那张破嘴上。」霍去病骂道:「还他妈连累我!」
生死关头,魏疾突然带着超过半数的兵力撤出战场,金蜜镝轻骑突进,战事
已成定局。赵充国一马当先,斩杀刘建军主帅,刘建军中军随即崩溃。
魏疾紧闭宫门,龟缩不出,残余的北军士卒尽数归降。那两支佣兵团原以为
能拿下霍去病,大发一笔横财,谁知局面一溃千里,反而被羽林天军剿灭近半,
余下的四散奔逃,有几个身手高明的,试图跃上城墙,反而被城上的刘建军放箭
逼退。
战局的变化让霍去病也觉得目不暇接,刘建与苍鹭貌合神离并不是秘密,将
佣兵团排斥在外,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他连北军精锐都弃如敝履,真不知道他哪
里来的底气。
越骑、屯骑原属吕氏嫡系,刘建有所提防也说得过去,中垒、步兵和虎贲这
三支北军,可是一开始就追随刘建的,他竟然也一并弃之。难道他真打算倚仗那
帮门客家奴守卫宫城?
大胜之余,金蜜镝依然浓眉紧锁。刘建以舍弃手中整个北军为代价,使得苍
鹭兵败身死,可见其狠决。也许他只是为了剜除毒瘤,才不惜自断一臂。偏偏歪
打正着,保留了大部分兵力,让自己一战决胜,全歼其军的布置成为泡影。
最让他担心的是赵皇后没有出现。假若赵皇后尚未屈服,那么自己必须立即
开始攻城,可军中缺乏攻城武器,要打下北宫,绝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做到的。而
另一种可能就更危险了——刘建另有倚仗,即便抛弃北军和昔日的盟友,也有十
足的把握获胜。
果真如此,刘建的倚仗也就呼之欲出了。
金蜜镝道:「江充的下落找到了吗?」
「属下方才问过。」赵充国道:「吕巨君那逆贼自焚前,江充就率军投降了
刘建。但投降不久,有人看到他被五花大绑地带走。」
金蜜镝沉默片刻,「董卓确实到了伊阙?」
赵充国谨慎地说道:「我是听卢五这么说的。不过让我说,董破虏也许会听
太后的,但不一定会上刘建那小子的贼船。」
「子都!」
冯子都瘸着腿过来,「末将在!」
「将此间之事转告大将军。」金蜜镝道:「请大将军下令,召诸将军即刻入
京,为天子服丧。随从以十人为限,违令者,以军法行事。」
冯子都复述了一遍,然后翻身上马,往尚冠里驰去。
金蜜镝望了眼城楼,「准备攻城。」
赵充国一挺胸膛,「是!」
第七章
程宗扬紧盯着陶弘敏,「你不是骗我吧?」
陶弘敏摊开双手,「我骗你干嘛?活得不耐烦了?找死啊!」
「你真的听说赵皇后在北宫?」
「我当时在帷幕外面,里面先是争吵,然后打了起来,听见有人说赵皇后被
劫持到北宫什么的。」陶弘敏冷笑道:「多半是看我们这些走狗失去价值,刘建
才翻脸,打算把我们全都灭口。」
「真是刘建下的令?」
「太平道不是刘建的人吗?」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这可说不准……」
连成光这个太子妃,剑玉姬都能拿来当筹码,刘建这个太子在她眼里是什么
货色可想而知。与其说太平道是刘建的人,不如说刘建是剑玉姬的人。剑玉姬才
是当家作主的。
「你们那么多人打不过一个剑玉姬,也太废物了吧?」
「我们是没想到好不好。」陶弘敏叹道:「大意了。」
陶弘敏的哀叹程宗扬倒是能理解。剑玉姬那脸翻得比书都快,别人一手胡萝
卜,一手大棒,好歹还能尝一口。这贱人是把大棒作成胡萝卜的模样,想吃胡萝
卜的,全都吃了闷棍。自己跟她联手刺杀吕雉,结果连毛都没摸着,半路就挨了
一棒。陶弘敏更惨,又是拿钱,又是出力,总算熬到吃胡萝卜的时候,还没来得
及张嘴,就吃了一大堆亏。
前脚引自己上钩,后脚就把自己下锅。那边抓住赵飞燕,这边就对盟友痛下
杀手。好像在那贱人看来,耽误一秒钟都是可怕的罪行,效率实在太高了。
程宗扬算是看明白了,对这贱人,就不能搞什么谋定而后动——反正怎么谋
都谋不过她。稳扎稳打更不可取——谁都没那贱女人把得稳。最好的方法是上去
就干!多一点铺垫都算输。
程宗扬专门交待道:「见到剑玉姬,千万别废话,直接砍死!」
…………………………………………………………………………………
草秸扎在颈中,带来一阵刺痒。而赵合德能做的,只是勉强睁大眼睛。
她被装在蒲包里,像货物一样被搬到车上。透过蒲包的缝隙,她看到自己被
带出长秋宫,看到自己被送到相邻的宫苑,看到投降的军士在一位法师指挥下,
搬起一根巨大的木柱,从东南角运到西南角。
另一队降卒同样肩扛手抬,将一根木柱从西南角运到西北角。第三队军士再
费力地将另一根木柱从西北角运到东北角……
合德不懂他们在做什么,但她认得那位法师,冯源。可无论她怎么用力,都
发不出一丝声音。载着蒲包的大车与冯源擦肩而过,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
为沿途的大车远不止一辆,宫里突然多了几千名军士和降卒,内侍们不得不四处
搜罗粮食,运到厨下。宫娥们轮流入厨,不停歇地烧水煮饭,再运往各处。
一片忙碌中,没有人注意有辆大车拐了个弯,被推到一处偏僻的院落内。院
内有股浓浓的酒味,墙边摆着许多盛酒的木桶。她看到旁边一只渗着血迹的蒲包
被人抬起,放进一只准备好的木桶内。
那是蛇夫人,她遇袭时被弩箭射中,伤口一直在流血。
赵合德想着,然后自己也被搬起,塞进木桶。木桶很大,里面比自己想像的
要宽松,甚至能用抱膝的姿势坐下。可自己的手脚一点都不能动,只能斜靠在桶
壁上。接着桶盖扣上,砰砰几声,砸上钉子。
整个世界都陷入黑暗。
黑暗中,木桶时而颠簸——这是在车上。
时而一上一下的晃动——似乎被人挑着。
时而桶底传来磨擦声——似乎正在穿过一条狭窄的甬道。
忽然听到滚动的声音——赵合德心揪了起来,她不知道谁在那只滚动的木桶
里面,但不管是谁,身体无法动作,只能身不由己在桶里来回碰撞的滋味,肯定
不好受。
然后停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得让她以为自己被遗弃了。周围没有一点声息,
那些把她们劫持来的人,似乎全部消失了。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那座仙境般的宫殿里面。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座宫殿时的震撼,那时她对这座宫殿充满了幻想,
羡慕每一个能在里面生活的人,想像着姊姊在仙宫过着怎样令人艳羡的生活。
现在她已经知道自己那时有多么天真。这座仙宫,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血海地
狱,上到天子,下至宫人,都是这座宫殿的祭品。假如世间有神灵,她只想在神
前许下一个愿望:与姊姊一起离开这里,越远越好,永远不再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叫道:「在这里了!」
那种不男不女的声音,让赵合德心又一次揪了起来。自己仍然没能离开这座
宫殿。他们还在这里。
旁边的木桶被人撬开,有人说道:「不是。」
不多时,头顶桶盖发出吱哑吱哑的声音,被人用力撬开。那人扯开蒲包看了
一眼,「不是。」
「不是。」
「不是……」
「哎哟,这不是皇后娘娘嘛。」一个公鸭嗓子响了起来。
赵合德闭上眼睛,眼角沁出泪花。她最害怕的是,当木桶打开,自己再也见
不到姊姊。世界这么大,她只有姊姊相依为命。
「这么蜷着多难受?赶紧把娘娘请出来啊。」
「别价。」那公鸭嗓子道:「就这么原样带去。」
黑袍大袖的内侍仿佛乌鸦一样围过来,抬起木桶,然后穿过重重宫殿。前方
是一座她所见过最华丽的宫殿,各种她叫不出来名目的宝石被镶嵌在宫室上,就
像最普通的沙砾。台陛上的积雪已被扫净,上面铺着一条猩红的地毯,更显得石
阶仿佛是用白玉砌成,一尘不染,闪闪发光。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人仿佛置
身云端。
蒲包方才被扯开少许,草秸又一次刺进脖颈。赵合德低低叫了一声,叫声刚
一出口,她便怔了一下,然后连忙咬住红唇。幸好叫声很微弱,没有引起那些乌
鸦的注意。她沉下心,依照的卓教御传授的心法,将细弱的真气在经脉内缓慢游
走。
内侍穿过宫殿,跨过一条彩虹般弯曲的廊桥。廊桥尽头是一处精致的宫室,
装饰比刚才的正殿更加华美。
殿外白雪消融,殿内暖香四溢,隐隐传来丝竹鼓乐的声音。内侍放缓步子,
在一道帷幕前小心停下,将木桶排成一列。
她看到自己认识的罂粟女;脸色苍白的蛇夫人;那位并不太喜欢自己,常被
戏称为掌教夫人的尹馥兰;在宫内照料定陶王的盛姬;还有姊姊。
赵飞燕转目看来,姊妹俩目光相接,凄楚间都有一丝欣慰。假如无可幸免,
死在一起便也罢了。
禀报之后,内侍再次抬起木桶。一连穿过数重帷帐,鼓乐声越来越清晰,最
后一道帷幕掀开,赵合德只觉眼前一亮,四株青铜灯树高及殿顶,将帐内映得如
同白昼。一对男女坐在御榻上,言笑自若。
一名穿着宫装的嫔妃背对着两人,跪在榻前,她头戴凤钗,腰佩印绶,衣饰
华美,下裳却被翻起,裸露出雪滑的腰臀和双腿,低垂的粉面微露羞色,任由两
人观赏。
一名内侍跪在旁边,满脸谀笑地说道:「这位林婕妤为人乖巧,善于奉迎,
是宫中少有几位没有进过永巷的。」
御榻上的女子道:「可惜人老珠黄。」
那林婕妤虽是难得的美人儿,但仔细看时,能看到眼角细细的鱼尾纹。毕竟
是先帝妃嫔,在深宫多年,已非当初的丽色。
成光是太子正妃,晋位正宫皇后顺理成章。她与刘建沆瀣一气,在江都做的
那些勾当,张恽也有耳闻,知道她是万万不能得罪的。看到她视线移来,赶紧讨
好地伸手上前,将林婕妤臀肉剥开。
成光目光微转,掩口笑道:「好个淫浪的货色。我且问你,到底被多少人用
过,怎的连后庭都变黑了?」
林婕妤忍住羞意,窘迫地说道:「回娘娘,奴婢被吕侯爷则用过……」
刘建厉声喝道:「身为先帝妃嫔,居然屈身从贼!行同禽兽!其罪当诛!」
林婕妤花容失色,娇躯乱颤。
张恽跪地高呼道:「天子圣明!」
成光乐不可支,「快瞧快瞧,她都快吓尿了。」
刘建抚掌大笑。
「难得能引圣上开心,也罢,允其更衣入侍。」
「圣上仁德,连先帝遗眷也能雨露均沾。」张恽马屁滚滚,拍得刘建浑身舒
坦,然后喝道:「林婕妤,还不谢恩!」
林婕妤退到阶下,向刘建叩首,媚声道:「谢圣上洪恩。」
林婕妤移开身体,才看到刘建身前还跪着一名妃子。她长裙委地,衣襟被扯
得散开,酥胸半露,正像狗儿一样跪在刘建膝间,扬着粉颈,用唇舌抚慰天子的
龙根,却是迎春殿的董昭仪。
打发林婕妤下去更衣,刘建眼睛一亮,看着刚被带入帐内的众女。
两名内侍扶起赵飞燕,要她在天子面前跪拜。
赵飞燕四肢无力,没有人扶着连站都站不住,那种娇怯的美姿,让刘建看得
色授魂与。成光看不过眼,冷冷哼了一声。
刘建得意无比。南宫屡遭兵火,已经打得一团糟,宫室残破不堪,没有多少
防御能力,幸而自己英明果决,诏命移驾。北宫城坚地险,又有魏疾这等忠臣良
将尽心辅佐,即使宫城被破,尚有永安宫可以倚仗,只待董卓提兵入京,诸逆自
当束手,眼下尽可高枕无忧。
眼看着色冠后宫的赵飞燕,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连日来的辛苦终于有了回
报。刘建哈哈一笑,大度的一摆手,「赵后是朕的皇嫂,如今还未去尊号,尚是
皇后。哪里需要跪拜?」
赵飞燕红唇抿紧,一言不发。
公鸭嗓的内侍凑上前去,耳语几句。刘建点了点头,吩咐解开禁制。
片刻后,赵飞燕轻咳几声,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先帝驾崩,群臣议储未决,却不曾听闻兄终弟及。」赵飞燕穴道被封得久
了,说话有气无力,愈显柔弱,言辞却直指刘建得位不正。
此时殿内全是自家心腹,刘建懒得再装模作样,索性撕下面具,露出狰狞之
色,「让我当儿子?刘骜那死鬼也配!朕叫他一声兄长,已经对得起他了。」
赵飞燕竭力忍耐,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泣声道:「建太子,先帝何曾
对不起你?」
如果是继嗣,刘骜名义上还有后人。可刘建得了帝位还不满足,硬把继嗣改
为兄终弟及,让刘骜彻底绝后。当初他为了继嗣,对两宫各种巴结讨好,种种许
诺说了无数,一朝得手,便翻脸无情,连表面工夫都不屑于去做。
「对不起我的多了。朕有时想想,都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刘建和天子哪
里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拿来威胁赵飞燕而已。
赵飞燕哽咽道:「朝廷自有礼仪。岂容先帝尸骸受辱……」
「礼仪那还不好办?」刘建狞声笑道:「朕就算把一条狗塞到梓宫中,按天
子礼仪发丧,那些外臣难道还能把棺材扒开?至于那死鬼的尸体,哈哈……」
赵飞燕闻言痛哭流涕。那种梨花带雨的美态,让刘建看得心花怒放。
「你以为我不敢吗?」刘建越发刻意地拿言语刺激她,狞声道:「朕剥了他
皮,镶在朕的天子旗上。拿他的腿骨制成骨笛,把他的头骨作成酒碗……朕要在
他的寝宫大摆筵席,让他的妃嫔全都脱得一丝不挂,在朕面前吹笛裸舞,捧巾侍
酒。哈哈……」
赵飞燕浑身发抖,眼前这男子已经是丧心病狂,虽然穿着天子服色,冠冕堂
皇,内里却如同鬼蜮,人面兽心,衣冠禽兽。
「你不是人……是妖邪……」
「妖邪?妖邪已经被朕尽诛!」刘建大笑道:「那帮太平道的妖人被朕杀得
干干净净,待朕到那个妖姬,便把她手脚砍掉,做成人彘!」
刘建口气一变,「要想保住刘骜那厮的尸身,倒也好说……」
他指了指身下,「看到这位董昭仪了吗?照她的样子做一遍,朕就让那死鬼
风光大葬。」
赵飞燕这才注意到他身下的董媛,不由羞愤欲绝。
旁边的内侍「咯咯」笑着说道:「圣上已经登基,是当朝皇帝。娘娘眼下还
是皇后,皇后给皇上侍寝,天经地义。」
另一个内侍道:「北宫可是有好几个美人儿蒙圣上恩准,允许更衣入侍,都
欢喜得什么似的,这会儿都在下面打扮。南宫里面,娘娘可是头一个。这是娘娘
的福分啊。」
这些内侍都是出自江都王邸,刘建的心腹亲信,刘建私底下的各种勾当,都
少不了他们。这会儿在旁边七嘴八舌的劝说,让她收起悲色,先下去梳洗妆扮,
再到帐内入侍。
「都住口!」成光娇叱一声。她柳眉挑起,大为不悦,那些内侍一口一个皇
后,叫得她恼怒不已。要知道,自己才是正宫。
「不用梳洗打扮。让她就在这里,当着本宫的面脱光了,自己过来。」
内侍伸手去扯赵飞燕的衣带,却被成光喝止,「让她自己脱!」
刘建道:「皇嫂刚来,不像北宫这些调教过的,未必肯听话。」
成光笑道:「若是她肯自己脱呢?」
刘建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亲了一口,笑道:「若能如此,便让她先服侍朕
的爱妃。」
「君无戏言,圣上可莫要眼馋。」成光娇笑着叫来一名宫女,吩咐几句。
那宫女出了帷帐,片刻后端着一只铜盆进来,不由分说,将一盆带着冰屑的
凉水泼在赵飞燕身上。
赵飞燕衣衫尽湿,玉容一下变得雪白。
「都放开她。」成光道:「她要不肯脱,就活活冻死好了。」
内侍松开手,赵飞燕双手环抱,娇躯瑟瑟发抖。终究是严寒天气,帐内虽然
烧着炭炉,也挡不住雪水的彻骨寒意。
成光娇声道:「让她好生想想。若想不明白,就接着泼。」
刘建哈哈大笑。自己的爱妃果然好主意,让内侍动手,怎比得上皇后自己宽
衣解带来得有趣?
颜面要紧,还是性命要紧,北宫这些妃嫔便是榜样。赵飞燕虽然还在顾及体
面,但一个弱质女子,又能支撑多久?
两人把赵飞燕扔到一边,用猫戏老鼠一样的目光往后看去。刘建一边看一边
满意地点头,「这些都是刘骜的妃子?倒是有几分姿色……你,叫什么名字?」
刘建指了指后面的罂粟女。内侍上前给罂粟女解开禁制,可她张了张嘴,却
发不出一丝声音,无论刘建问什么,都是一副口不能言的样子。
内侍一连解了几次,费了半天手脚,也没让她说出话来,只好跪禀道:「她
身上的禁制颇为繁复,奴才怕是解不开。」
刘建道:「赵氏为什么能解开?」
「娘娘是弱质女流,用的禁制也简单。此妇多半是有些修为,下的禁制也多
半……多半有些不同。」
刘建只好放开。后面是蛇夫人,她手肘的箭伤一直没有处理,失血过多,此
时昏迷不醒。刘建看着她丰硕的身子,馋涎欲滴,最后还是摆摆手,让人先行救
治。
接下来的尹馥兰,禁制倒是一解就开。她是个晓事的,装出惧怯的模样,只
说自己是宫中女官,与皇后一道被劫持至此。
刘建对她的顺从颇为满意,「既然是宫中女官,可被刘骜那厮收用过?」
尹馥兰张口结舌,半晌才羞怯地说道:「用过……」
「我就说嘛!」刘建一拍扶手,「刘骜那个好色之徒,什么事做不出来?瞧
瞧,长秋宫的女官他也不肯放过。禽兽!」
成光笑道:「圣上息怒。那个死鬼收用过也就罢了,后面那个好像还是处子
呢。」
两名内侍把赵合德从蒲包里扶起身,刘建一眼看去,身体立刻酥了半边。赵
飞燕已经是国色天香,可这个不知名的少女丝毫不逊于她。纵然身上只是平民的
布衣,也难掩其倾城丽色……咦,她怎么用的是平民服饰?无妨,什么服饰都不
重要。只要自己愿意,让她穿上皇后的服饰入侍又如何?
赵合德咬住唇瓣,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哭,要勇敢。还差一点点,自己就能拯
救姊姊。
「等等!」成光忽然开口,盯着最后一个女子道:「盛姬?!」
听到这两个字,刘建一下清醒过来。眼下对他帝位最具威胁的,唯有定陶王
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
「你是盛姬!」
盛姬慢慢抬起头,望向成光。
内侍上前准备解开她的禁制,成光却喝止道:「住手!」
她目光闪烁片刻,然后嫣然一笑,娇声道:「圣上登基本是众望所归,这贱
婢偏要带个无父无母的丧门星来添乱。圣上以为,该如何处置她才好?」
刘建笑道:「看她身子颇为白晰,不如绑起来炮烙一番。」
「陛下圣明。来人啊,」成光道:「先把她舌头割了。」
一名内侍拿出尖刀,狞笑着走来。
盛姬望着刀锋,眼睛一眨不眨。
就在这时,一只白兰般的玉手夺过尖刀,接着一闪,凭空消失。
错愕间,只听一声惨叫。方才那名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赵氏身边,她握着那
柄尖刀,深深刺进一名内侍胸口。
帐内一片喧哗,下方击鼓奏乐的宫人惊叫失声,几名披着轻纱裸舞的贵人尖
叫着仓皇逃开。张恽缩着身子,眼珠四处乱转。
赵合德几乎要哭出来,她浑身都在颤抖,却没有丝毫迟疑,拼尽了全身的力
气拔出尖刀,然后一手扶起赵飞燕,挥刀割开帷帐。
「抓住她们!」刘建咆哮道。
内侍蜂拥而上。一直软绵绵伏在地上,连话都说不出来的罂粟女突然飞身跃
起,脚尖灵巧地连点数下,踏着灯盏凌空而行,转瞬跃到灯树顶端。然后双足一
蹬,硕大的青铜灯树倾斜过来,灯油瀑布般泼下。
一名内侍尖叫着向后退去,不意撞到一只木桶。桶中失血昏迷的女子忽然睁
开眼睛,一条手臂悄然探出,像蛇一样攀住他的脖颈,「格」的扭断。趁着殿内
大乱,她钻出木桶,身体贴在帷帐下方,无声无息地游了出去。
「保护陛下!」
喊叫声中,罂粟女已经看清赵合德的位置,飞身跃下。
正在帷帐外重更衣的尹馥兰眼看着灯树倒下,同样吓得尖叫不已,罂粟女一
个耳光封住,然后扯过她手里的衣物,丢给被合德扶携过来的赵飞燕。
赵飞燕浑身湿透,手脚冰凉,赵合德也不比她好多少,她半身溅满鲜血,手
指哆嗦得几乎握住刀柄。
「你的遁影术呢?还不快用!」
「我……我要行气。」
「你们两个真是没用!快走!」罂粟女左右看了看,只好拿过旁边用来点烛
的一丈红,横在身前。
她用嘲讽的口气道:「尹大夫人,你不准备走吗?打算换个主子伺候?」
尹馥兰神情尴尬。说起来服侍天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把她们抓住!」帐内传来一声扭曲的嚎叫,「这帮贱人!逮到她们!给朕
的犬羊配种!」
尹馥兰脸色顿变,转身就跑,连衣物都顾不上去拿,路过赵合德的时候,还
嫌她走得太慢,妨碍自己逃跑,狠狠推了她一把。
…………………………………………………………………………………
听到动静,程宗扬从檐角小心地探出头,看了片刻,「陶五爷,你是不是逃
得太快了?这寝宫怎么还在打呢?」
「不会吧,我逃出来的时候人都快死完了,怎么还打呢?」
两人伏在寝宫后方一处偏殿上,观察动静。紧闭的殿门猛地被人撞开,一个
女子飞掠出来。大冷天气,她身上只有一条翠绿的抹胸,粉臂玉腿尽露在外,一
片白花花的肉体晃得人眼晕。尤其是胸前那对圆硕的豪乳,跑动时上下跳动,像
是要从抹胸里跳出来一样。
陶弘敏瞪大眼睛,「这是玩的哪一出?大白天的裸奔?」
程宗扬尴尬地捂住脸,毕竟是自家的奴婢,就这么被人看光了,真心有点不
合适。
陶弘敏哂道:「都是男人,你装什么正经呢?不信你瞧瞧,谁眼睛不是瞪得
老大?」
郭解那三名兄弟都瞪着眼睛,一个个看得脸红脖子粗,郭大侠还好些,但脸
上也微露朱砂之色,倒是他旁边那位怪模怪样的公子哥,神色淡定得紧,美色当
前,居然还有间心四下张望。
放着裸女都不看,陶弘敏心生佩服,「这位兄台养气工夫不错啊。」
蔡敬仲淡淡一笑,「见多了。」
陶弘敏肃然起敬,这口气,分明是御女无数,看来这位也是个会玩的。
云丹琉第一个反应过来,「尹馥兰!她们都在寝宫!」说着飞身跃起。程宗
扬紧追着掠出。
尹馥兰一眼看到程宗扬的身影,不由喜出望外,叫道:「主子救命!」
陶弘敏讶道:「程兄,你认识?」
程宗扬只好道:「敝奴。」
陶弘敏讪讪笑道:「难怪呢……身段不错哈。」
说话间,一名内侍像被抛飞的麻袋一样横飞出来,随即一名宫人打扮,却带
着一丝妖异气质的美妇箭射而出,目光一闪,又惊又喜地叫道:「主子!」
陶弘敏很诧异,「她这是……叫你呢?」
程宗扬咳了一声,「敝奴。」
程宗扬先一把接住尹馥兰,对蔡敬仲道:「衣服给一件!」
蔡敬仲果断道:「不给!」
陶弘敏道:「我来我来!」说着脱下外衣,给半裸的尹馥兰披上。
那件夜行衣沾满血迹,好歹能够遮羞,尹馥兰也顾不得挑剔。陶弘敏里面是
一件皮制的贴身护甲,皮甲表面遍布符纹,微微闪动着暗蓝色的幽光,一看就是
难得的好物,但面积不大,只够护着胸背要害,大半个膀子都露着。
程宗扬笑道:「五爷好心肠。」
「年轻,火气壮。」
话音未落,又一名宫装艳妇从寝宫杀出。她容貌妖艳,出手却极为毒辣,专
往眼睛、鼠蹊、肾囊等要害处招呼。为了逃生,她生生抠出一名内侍的眼珠,然
后趁机从阶上跃下。
落地时,她踉跄着险些跌倒,随即看到程宗扬,伸手叫道:「主子救我!」
陶弘敏震惊了,「她也在叫你?」
程宗扬只好又吐出那两个字,「敝奴。」
陶弘敏一脸难以置信,「哥,这皇宫是你家的?」
「你觉得会吗?」
「那怎么都是你家的奴婢?」
「我还奇怪呢。我的奴婢怎么都给收宫了?」
两人说着话,手上也没闲着,上前接住罂奴。罂粟女身上倒没什么伤势,只
是虚脱得厉害。她吃力地说道:「合德还在里面!」
第八章
殿内已经冒出滚滚浓烟,程宗扬飞身跃上长阶,落地时揽住蛇奴的腰肢,抖
手掷出,「老蔡!」
蔡敬仲张开双臂,跟蛇夫人抱了个满怀,顺势一搂,手掌抓住她的丰臀。
「你往哪里抓!」
蔡敬仲一脸死相地说道:「肉多的地方,稳妥。」
蛇夫人火冒三丈,劈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你这种下三滥的登徒子,姑奶奶
见得多了!」
蔡敬仲把她丢开,拿扇子指着她,沉声道:「你,会后悔的!」说着抖开折
扇,傲然扇着风,一副清者自清的姿态,不屑再跟她争辩。
蛇夫人看着他唇上的小胡子一翘一翘,着实觉得扎眼,狠狠啐了他一口,然
后转过头,正看见云丹琉笑谑的眼神。
自从主人答应云丹琉把自己收作奴婢,蛇夫人已经以云大小姐的贴身奴婢自
居,当即告状道:「他敢摸我!」
「我都看到了。」云丹琉笑道:「这事是你的不对,一会儿可要记得向蔡公
子道歉。」
蛇夫人目瞪口呆。
殿内浓烟四起,重重帷幕遮掩下,宛如迷宫。赵合德一边咳嗽,一边四下寻
觅路径。她被尹馥兰推了一把,跌倒在地,等拖着姊姊爬起身,却发现自己迷路
了。
那些帷帐上绘织着华丽的图案,山林、飞泉、白鹿、仙鹤……栩栩如生,看
得人眼花缭乱,让她辨不出身在何方。试着弄破帷帐,外面还有一层,再破,还
有。她来回走了一阵,不但没有找到出口,反而撞上一群追来的内侍。
幸好在卓教御指点下,她行气速度快了许多,再次施展遁影移形,才逃脱出
来。赵飞燕的湿衣没有换掉,一直在瑟瑟发抖。合德抱着姊姊的手臂,半边衣衫
也被雪水打湿。
赵飞燕咳嗽着说道:「看殿顶……」
赵合德无奈地说道:「看不到了。」头顶全是烟雾,什么都看不清楚。
焦糊味越来越浓,隐约能听到火苗升腾的声音。赵合德赫然发现,四周都闪
动着火光,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火海深处,已经无路可去。
「不要走了。」赵飞燕坐下来,「我也累了。」
赵合德像小时候一样,伏在姊姊膝上,泪水涟涟地说道:「都是我没用。」
「要不是你,我们也没办法从那个禽兽手里逃脱。」赵飞燕揽着她的肩膀,
将妹妹抱得更紧一些,柔声说道:「真没想到,我们姊妹今日能死在一处。这样
携手共赴黄泉,我已经很满意了……」
赵飞燕轻叹道:「可见上苍待我们不薄。」
赵合德破涕为笑,「姊姊,来生我还跟你当姊妹。」
「好啊。」
「你不要再当皇后了。」
「好吧。」
「不许你再抛下我。」
「那你也不能抛下我。」
「拉勾!」
两女手指勾在一起,然后笑了起来。
远处传来几声金铁交鸣,接着一声娇叱,听起来分外耳熟。
赵合德直起身子,「是大小姐!」
她心里升起一丝希冀,可搏杀声渐行渐远,直至微不可闻。
正当她重新陷入绝望的时候,「呼」的一声,燃烧的帷帐被劲风劈开。一个
人影疾掠过来,然后猛地停住脚步,随即转身,展臂将她们两个抱了起来。
赵合德又惊又喜,「公子!」
「程大行!」
「咳!咳!别说话,我带你们出去!」
程宗扬旋风般闯出寝宫,一边发出一声龙吟般的长啸。
云丹琉闻声从殿中掠出,刚踏出殿门,一根梁柱便从半空堕下,轰然一声,
溅起无数火星。
程宗扬长舒了一口气,将两女放下。就这一下,他便清楚感应到,十数道死
气同时升起,紧接着被自己的生死根吸收。
陶弘敏迎上来道:「这也是你的奴婢?」
「睁大你的狗眼,这是皇后!」
「哎哟,连皇后你都抱上了,还说不是你家的?」
「闭嘴!」
云丹琉脸色很难看,刘建等人都已经逃之夭夭。她只找到因为昏迷而窒息的
盛姬。不过她在殿内撞见几具裸尸,都是被拷掠而死的宫人,死状惨不忍睹。假
如自己没能从闻清语等人手中逃脱,下场可想而知。
在火场中待到此时,赵氏姊姊居然幸运的毫发无伤,只是吸入不少浓烟,都
有些咳嗽。而赵飞燕身上的水迹被火一烘,倒是干了不少。
陶弘敏道:「里面还有皇后没有?我也救个出来。」
他对汉国皇权的霸道殊无好感,今日又诸事不顺,心里正没好气,忍不住出
言调笑。那个小美人儿却乖乖答道:「没有了。」
陶弘敏来了兴趣,「没有皇后,有个妃子也行啊。」
「我不知道她们有没有逃出去。」
程宗扬忽然提高声音,「真的假的?」
他以为寝宫内是剑玉姬等人,听罂奴一说,才知道剑玉姬根本不见踪影,而
刘建透出的口风,似乎已经与剑玉姬翻脸。
「饶命啊,大爷!」一名内侍被郭解提着过来。他身上的乌衣被火星烧出几
个大洞,这会儿趴在地上,战栗不已。
「再乱叫,就把你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程宗扬一句话吓住那内侍,然后仔细问起宫中的变故。
他越听越心惊,刘建竟然和剑玉姬翻脸,甚至狠狠坑了苍鹭一把,使得他兵
败身死——刘建敢跟剑玉姬决裂,程宗扬并不算太意外,那厮本来就是个猖狂自
大的家伙。与其说他有胆量,不如说他是不知天高地厚,根本不知道剑玉姬有多
厉害。
问题在于成光,她不是黑魔海的御姬奴吗?怎么会与刘建合谋反叛剑玉姬?
难道她是假的?剑玉姬又在玩什么阴谋?没道理啊,苍鹭显然是黑魔海精心
培养的兵家,这种人材黑魔海有没有第二个都难说,怎么可能白白牺牲掉?
程宗扬忽然道:「陶五,你最后一次见到剑玉姬是什么时候?」
陶弘敏想了一会儿,「黎明前后。」
「你们动手的时候没看到她吗?」
「没有。」
程宗扬心头狂跳,这不会是演戏,剑玉姬肯定是出了什么意外,以至于连成
光都无法约束。成光身为御姬奴,肯定是嗅到什么味道,才突然反叛。
如果能摆脱剑玉姬的束缚,成光的反叛几乎是必然。毕竟在剑玉姬手下,她
永远都只是个奴姬,而没有了剑玉姬,她就是真正的皇后。
赵飞燕等人的遭遇更是奇怪,她们已经被闻清语等人劫持到北宫,而闻清语
等人竟然莫名地扔下她们,消失无踪——有什么能比赵飞燕这位皇后更重要?
盟友倒戈,刘建反水,苍鹭身死,程宗扬赫然发现,剑玉姬的处境比自己也
好不了多少,甚至更惨。至少自己的盟友还算靠谱。
剑玉姬会出什么意外呢?程宗扬想不明白。她好端端在吕雉的寝宫里面,却
突然对陶弘敏等人痛下杀手,然后连面都没露,就一去不返?她去哪儿了?
由剑玉姬安排刺杀吕雉的刺客全都黑衣蒙面,连陶弘敏也不知道是哪些人。
目前可以断定的,至少有龙宸和晴州商会两家。黑魔海只有剑玉姬和齐羽仙
两个人,她们竟然还主动出手,简直是在发疯。
会不会她在冲突中被人杀死了?可这也太儿戏了吧!以那贱人精明狡诈,怎
么可能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形下出手?说实话,陶弘敏能逃出来,就已经让自己很
惊讶了。以剑玉姬行事的周密,陶弘敏应该连殿门都出不去,就被砍死了,别说
还能背着人逃跑。
如果说剑玉姬另有要事,才匆忙离开,程宗扬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会比汉国
的帝位更重要。
程宗扬正在伤脑筋,蔡敬仲凑过来,用扇角推了推墨镜,低声道:「杀皇帝
你给多少钱?」
「啥?」程宗扬一时没有听懂。
「你开价,我追上去把刘建杀了。」
程宗扬怔了一下,猛地一拍大腿。暂且不管剑玉姬去了哪里,是不是有什么
阴谋诡计,最要紧的是把汉国的帝位拿到手。如今势力最庞大不是别人,正是刘
建。而眼下就是一个诛杀刘建的大好机会!
「你还啰嗦个屁!追!」
刘建等人仓皇从寝宫撤出,裹胁着一众宫眷,移往永安宫。但很快他就发现
不对,竟然有人在后追赶。
「是刺客!诛之!朕重重有赏!」
内侍们纷纷转身,迎向刺客。
一道匹练般的刀光闪过,最前面三名内侍瞬间变成十几截,飞得到处都是。
一名年轻人手持双刀,犹如杀星下凡,直闯过来。后面一人身着妖服,打扮
跟妖精似的,旁边一名其貌不扬的布衣汉子,还有一名英气逼人的武士。迎上去
的内侍仿佛纸片似的,被他们一扫而开。
刘建头一次看到这么猛的刺客,不由惊得魂飞魄散,一迭声催促御驾速行。
程宗扬把赵氏姊妹和盛姬交给几名侍奴照看,自己与云丹琉、郭解和蔡敬仲
一起狂追。时机稍纵即逝,他索性不再掩饰行踪,明目张胆地追杀过来。
程宗扬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追上刘建,要怪只能怪刘建太讲排场,他好不容
易捞到天子之位,在宫内出行也用上了天子仪仗。天子御驾单驭马就有六匹,可
各种仪仗摆出来,再多两匹马也走不快。
这些内侍手底稀松,程宗扬毫不留情,双刀如猛虎扑出,大开杀戒。郭解倒
是没有多伤人命,他迈开大步,一路行来,上前拦截的内侍碰到他的衣角就被震
开。蔡敬仲是能省事就省事,紧挨着郭解,除了摇摇扇子,手都没怎么动。显然
杀这些内侍没钱可拿,蔡爷懒得费力气。
御驾穿过廊桥,永安宫已然在望,可后面的刺客越追越近。按目前的速度,
车驾赶到阶陛下,差不多正好追上。刘建一边频频回首,一边连声催促。在他身
后,天子仪仗扔了一场,内侍们簇拥着御驾一路狂奔,他还觉得太慢。
忽然刘建眼睛一亮,看到永安宫西侧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刘建索性从车内钻
出,跃上一匹御马,拔出天子剑,斩断缰绳,纵马往西奔去。
雪原无遮无掩,正适合纵马狂奔。只要甩开这些刺客,带回朕的大军,立刻
就要这些逆贼的好看!刘建恨恨想道。
程宗扬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看着刘建像条丧家犬一样往西奔去。别人可能不
熟,他可是知道的,那地方看着像雪原,其实是个大湖。刘建一头扎进去,不淹
死也得冻死。
出乎他的意料,那厮居然没沉!湖面冰层冻得结结实实,刘建的御马装了防
滑的蹄铁,不但没有踏碎冰层,反而越奔越快。
真要让他逃出去,自己这帮人可就危险了。程宗扬飞身掠上冰湖,他没有用
什么踏雪无痕的功夫,而是足底贴住冰面,双膝微弯,双刀一左一右反握手中,
刀尖一点,便滑出数丈。
宫中的御马自然神骏,这时撒开了飞奔,更是快如疾风。众人原本没指望程
宗扬能徒步追上,可没想到他摆出那个古怪的姿势,竟然快逾奔马,如同流星般
在冰面上呼啸而过,离刘建越来越近。
陶弘敏双手拢到嘴边,叫道:「程哥!太帅了!」
云丹琉双眸闪闪发亮,一时看得入神,险些被人砍中,还是郭解伸臂一拦,
将长刀磕飞。
赵合德张大美目,她从未见过人的速度能这么快,简直就像贴着冰面飞翔一
样轻快。赵合德心头鹿撞,等回过神,正看到姊姊的目光,玉颊顿时红了。
刘建听到叫喊声,回头一看,不由慌了手脚,他急忙拨转马头,试图重新奔
回永安宫。程宗扬身体微斜,弄出一个巨大的圆弧,脚下溅起重重雪浪,往刘建
马前截去。
眼看着离刘建只余丈许,程宗扬犹豫着要不要掷刀把刘建砍下来算完,突然
一声巨响,身前的坚冰轰然破碎。一道身影从湖中飞出,刚跃出冰层,背后便张
开一双修长的羽翼。
程宗扬收势不及,大叫一声,「干!」直接撞了上去。
那人羽翼还没举起,就被程宗扬撞到身上,两人同时落入水中。
吕雉美艳的面孔有些扭曲,刚刚张开的羽翼被冰水浸湿,变得沉重不堪。程
宗扬也在意外,有没有这么巧啊?
激荡的湖水中游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小紫挥出紫鳞鞭,缠住吕雉的脚踝,娇
笑道:「跑不了呢。」
吕雉被紫鳞鞭一扯,身不由己地往下沉去。
若论修为,吕雉还在小紫之上,可惜她本应该是飞舞在九天之上的凤鸟,此
时以己之短对敌之长,纯属自寻死路。只勉强挣扎几下,就被以水为生的小紫玩
弄于掌股之上。小紫游鱼般兜着圈子,无论吕雉怎么挣扎,都被她轻松困住。
程宗扬帮忙堵住吕雉的去路,跟死丫头厮混这么久,他也很下了一番功夫苦
练水性,已不再是当初的三脚猫了。
最幸运的要数刘建,冰面破裂的声音不断响起,在他身后形成一道数十丈长
宽的断层。能清楚看到,冰层与湖面之间有一人多高的空间,吕雉也正是藉此,
在破冰而出之前,就抢先张开双翼。刘建以毫厘之差跃过破裂的冰层,甚至连水
都没溅上几滴。他惊魂甫定,看着几个人全都掉进水中不见踪影,不由大喜,高
叫道:「天祐朕德!朕乃圣天子!气运加身!水火不敢相犯!哈哈哈哈!」
刘建猖狂的叫声,程宗扬在水下也听得清清楚楚,可没空理会他。自己还以
为死丫头追着吕雉去伊阙,没想到她们竟然会回到永安宫,而且还会在湖底。吕
雉不傻啊,怎么会使出这种昏招?她去伊阙,说不定还能拉出一支救兵,留在宫
里又能做什么?
吕雉还在试图飞上水面,但缠在她脚踝上的紫鳞鞭越收越紧,任她施尽手段
也无法摆脱。
小紫游了过来,在程宗扬身边打了个旋,将紫鳞鞭塞到他手中,「大笨瓜,
别让她跑了。」
程宗扬没有死丫头在水中说话的本事,只能点头。
小紫纤腰一折,翻身往吕雉游去,绕着她轻盈地打着转,不时攻出一招。水
中游斗,十个吕雉加起来也赢不了小紫,她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弱,脸色也越来越
难看,最后被小紫一指点中膻中穴,身体顿时瘫软下来。
「啵」的一声,程宗扬透出水面,大口大口喘着气。虽然钻出水面,可还是
在水底,眼前是一个倾斜的石窟,岩壁看不到任何斧凿的痕迹,如同天然生成。
朱老头和曹季兴坐在岸旁一块岩石上,手边放着一只葫芦,两只酒盅,还有
一把用油纸包着的蚕豆,两根大葱。两个老东西嘬口小酒,抛颗蚕豆,再嘬口小
酒,啃口大葱……小贱狗蹲在旁边,尾巴跟旗杆一样,摇来摇去。
「我就说嘛,紫丫头还能叫她跑喽?」朱老头嘬了口酒,眯着眼睛道:「大
爷早就算准了,紫丫头今日鸿运当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净吹牛。」小紫跃上岸,将吕雉从水里拖出。
「咋是吹牛呢?星象占卜,那是大爷的拿手本事!不信你问问小程子,大爷
是不是给他算过?」
「是,咋不是呢?」程宗扬道:「你要不是算过,能这么准弄个坑,让我掉
进来?」
他没再答理朱老头的扯淡,对小紫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小紫晃了晃紫鳞鞭,「这你要问她了。」
吕雉不知被小紫用什么手法制住,她浑身是水,狼狈不堪,但傲气尚存,闻
言只冷冷一瞥。
朱老头嚷嚷道:「大爷掐指一算,就知道她躲在这地儿。瞧瞧,瞧瞧,算准
了吧!我说那谁……」他用下巴指指吕雉,「你也别哭。我早就算过,你命中有
此一劫!卦辞是咋说的来着?凤凰变成落汤鸡——反正掉水里你就得倒霉。」
吕雉对他的恨意早已深入骨髓,目光森冷地盯着他。
老东西被千夫所指也没楚过,这点目光他压根儿就没当回事。
「嘿,你还不信?我给你算算啊。」朱老头煞有其事地掐着手指,一边仰脸
看着头顶。
「打住吧。」曹季兴道:「你咋不说给我算的呢?」
朱老头连连咳嗽,「不说了,不说了。」
「别啊。」打脸这种事,程宗扬向来喜闻乐见,尤其是打朱老头的脸,那才
叫个有益身心,娱人娱己。
「曹老,朱大爷给你算的什么?」
「你猜。」
「这我哪儿猜得出来?」
「聪明!」曹季兴竖起大拇指,「询哥儿给我算的那命,只有一种人能猜出
来。」
「什么人?」
「缺心眼儿的呗。」
朱老头扯着他道:「喝酒!喝酒!」
「对对,」程宗扬拿起酒葫芦给曹季兴倒上,「边喝边说。」
曹季兴抿了口酒,「询哥儿给我算的是……」
朱老头把半截大葱塞到曹季兴嘴里,「吃!」
曹季兴一边嚼,一边含糊说道:「……皇帝命!」
朱老头道:「咋就堵不住你那嘴呢?」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曹老,我冒昧问一句,你那啥……割了?」
「割了啊。打小就割了。」
「真割了?」
「真真的。」
程宗扬长叹道:「别说,还真够缺心眼儿的。」
给一个太监算出来皇帝命,正常人都干不出来这事。
「咋缺心眼儿了!」朱老头道:「我算得准准的!是你没活对。一把年纪,
全活狗身上了。」
「我倒是不想活狗身上。哥,你有路子吗?让我也当回皇帝。」
雪雪「汪汪」叫了几声。
朱老头瞪着眼道:「叫啥呢?缺你吃的了?」
小紫过来抱起雪雪,笑道:「它说它也要当皇帝,问大爷有路子没有?」
「把它炖了!给大爷补补!」
「行了,」程宗扬道:「大爷你是皇帝命对吧?曹老也是皇帝命。我呢,大
爷说了,也是天命在身。得,这一圈坐仨皇帝了。这皇帝命是地摊摆着卖的吧?
烂大街了都。「
「你不一样,」朱老头郑重其事地说道:「正经的天命所钟。」
「让你说得我都心动了。可惜我没这胆子。」程宗扬道:「这几天洛都死了
多少人了?为了帝位,杀了一个天子,三十多名两千石,北军八校尉死了六个,
数千军士喋血宫中,宫人内侍死伤无数。更别说还先烧了武库,接着烧了南宫的
崇德殿和平朔殿,又烧了永安宫的太后寝宫……」
小紫笑道:「程头儿,你的圣人气又发作了。」
「我只是觉得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太后娘娘,你觉得呢?」
吕雉冷冷道:「犯上作乱的逆贼,全死完也不嫌多。」
「要说犯上作乱,你们吕家才是正经挑头的吧。你以为我不知道天子是怎么
死的吗?」
「要给天子报仇吗?」吕雉冷笑道:「那你杀了我吧。」
「我说过,弄清真相之前,我不会杀你。」
「真相很重要吗?」吕雉轻蔑地说道:「不过是各有所图而已。」
「你们这些贵族是不是当贵族当得太久了,一点都不把我们这些平民放在眼
里啊?」程宗扬道:「你以为你只是输给几个对手吗?」
「不然呢?」
「其实你们是输给了人心。」
吕雉放声笑道:「哀家真要看不起你了。程公子年纪轻轻就能掀动风云,我
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原来见识如此短浅,说什么人心,连太学那帮不知
天高地厚的书生都不如。」
程宗扬无奈道:「你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
小紫眨了眨眼睛,「程头儿,你为什么要跟她斗嘴呢?」
程宗扬用吕雉方才的口气道:「不然呢?」
「方法有很多啊。」小紫道:「比如用你的大肉棒彻底征服她。」
「咳!咳!咳咳!」程宗扬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果断转移话题,「你们一直追到这里来的?」
「是啊。这个长翅膀的太后最会骗人了,兜了一圈,又悄悄飞回来,躲在湖
水下面的洞窟里。要不是雪雪,差点就被她骗了。」
雪雪「汪」了一声,对女主人的夸奖十分得意。
程宗扬扭头道:「大爷,你刚才不是吹了半天,说是你算出来的吗?」
朱老头道:「也有狗的事。」
这老东西的脸皮真是厚到突破天际了。
程宗扬心下不禁起疑,吕雉没有去伊阙找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反而又跑了回
来,难道这座位于水底的洞窟有什么古怪?
他忽然一怔,吕雉不是头一个举止反常的了,剑玉姬的举动同样蹊跷。剑玉
姬在太后的寝宫失踪,几乎同一时间,已经逃离北宫的吕雉又冒险返回,这之间
有什么关联?
程宗扬有种感觉,自己已经触摸到了谜底。一切的关键,就在自己触手可及
的位置。
页:
[1]